“飘兄。”远处,一个少年骑马赶来……
高楼栈道上,有个公子回过头来。他是北麓国的世子,名叫左不飘。
左不飘向少年招手,让他上高楼。少年翻身下马,拍拍马头,“在这儿等我。”
马儿轻哼一声,作为回应。
少年脚底轻功……点柱,飞跃,楼头风。
左不飘抬头斜眼,匆匆看了一眼少年。他走过去,拍了少年的肩膀,“即刻启程,快跟你家游凡说一声。”
少年立刻反应,“你怎么不早说!”
前方不远处,左不飘说了实话,“我让你来,可没有让你带着游凡来。”
少年无语,只好跑到护栏边,匆匆地跟游凡道别,“游凡,来的路上有个松树林,十里就到,去那里等我。”
高楼下面的白马扬蹄,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少年拍遍栏杆,又喊道:“别怕,遇到坏人就跑。”
楼下的游凡白马哼声,扭头就走,生气了。
少年不放心地又喊了一句,“别跑丢了!”
马儿走远,少年才肯离开。他跑起来,追赶前面的左不飘。
少年名叫演东,他是北麓国演骑大将军的独子。
前些天,他在边境上收到一封密信,左不飘让他来西京国的天仙镇,还让他来九门渡口。
天仙镇是西京国最南边的一个小镇,这里临海,渡口和船业发达。最有名的渡口便是九门渡口,最有名的船商,古家。
天仙镇有一句话,“天仙九门渡,古子盗海风。”
这前半句,说的是官方设置,这后半句,说的就是古家的海上生意。
古家这一代的家主才二十岁,名为古长极,是个庶子。虽出身不好,但人家是个天才,加上临危受命,他只能走马上任了。
左不飘来天仙镇,目的是南下出海,他要去南姜国,为北麓的高堤求援。
北麓国居北方,其右侧有一条大河,此大河流经中原大都,还临着东襄国。北麓国打算在大河的高处修堤赌水,只望,有待一日,水漫金山。
高堤之水虽不能淹没整个中原大都,但它可以夺走中原大都的黑水城。高堤之水在上,可以威慑四方。
此前,天下有一谣言传出,“中原大都公羊苏值黄金万两,十城之市。”
天下局势,波涛汹涌。明面上,西京国的来使去了东襄国,南姜国来使也去了东襄国。
他们去东襄国,明面上是求盟,为了增强实力。暗地里,他们是为了打探情况……“公羊苏,黄金万两,十城之市”,东襄国有十座城池,如果是东襄国要买凶杀公羊苏……哈哈,如果是东襄国,这事简单。如果不是东襄国……那又是谁躲在暗处,还想一箭双雕!
西京和南姜,他们到东襄国去联姻。这事没有成……仔细想想,若是东襄国的大王真的想要结盟,他会放纵一个杨出歌大闹一场吗?他不方便出面,所以任由杨出歌去闹,去搅浑天下这滩水。
东襄国不想结盟,一来,他们怕来者不善。二来,他们自有打算。同时,他们也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们知道来者不善,同时,他们自己也不是善茬!
西京国、南姜国、东襄国,他们各有各的打算。然而,北麓国也有自己的打算。
北麓国派了左不飘出使西京,一来,抛出高堤求援的信息。二来,打探西京国的消息。
遗憾的是,西京国的大王也任由刘檀约大闹天宫,他们也不想结盟。
左不飘感叹,“西京国,唉……刘檀约。”
听到叹声,演东安慰他,“不就是一个西京国吗?没了就没了,咱们再找。”
演东踏步上船,等着左不飘也踏步上船。两人并肩,演东又安慰他,“这次去南姜,肯定能成!”
左不飘不确定地问:“你怎么知道一定能成?”
演东回头,别有深意地表达,“成不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南下回来的时候,无论结盟成不成,南姜国都会大大方方地送你回来。”
浪潮不定,他怎敢断言……大海的汹涌。左不飘有疑,“哦?你怎么知道人家会送我?”
演东清了清嗓子,随即说道:“结盟若是成了,你就是朋友,人家肯定会派船送你回来。若是不成,人家也会派船送你回来。成了,要昭告天下,怕你毁约不认账。不成,也要昭告天下,怕落人话柄,遭人暗算。总之,他们会大大方方地送你回来……要是南姜国不送你回来……哈哈,你就要在南姜国呆一辈子了。什么质子,什么囚禁,什么驸马……绑都要绑你一辈子!”
左不飘难掩笑意,夸赞道:“算你聪明!”
演东挑眉弄眼,得意地笑着。可下一秒,他就原地石化!
左不飘说:“不用一辈子,我会来救你的,驸马爷!”
船房深处,可以听见演东的哭喊声,“你把我诓来,你把我诓来,你把我诓来……”
你把我诓来……
左不飘在心里偷笑,我把你骗来当人质。
“你家游凡,我会帮你照顾的。”
说完这句话,左不飘赶紧跑路。演东在后面追他,把他逼到了角落里,“飘兄,你不讲道义。”
左不飘突然严肃起来,问道:“什么是道义?”
演东垂头丧气,“你就是道义,行了吧。”
这天下,谁都有谁的道义。只是命里,碰上了他人的道义,偏要想着评一评道理。有些人拿刀剑评理,有些人拿谋略评理……各有所持,各有所爱,实在是意难平!
演东没有为了心中的道义而争得面红耳赤,他倒是个性情中人。
演东灰溜溜地走开,不再多话。再说,不过还是那句,“你不讲道义”。争来争去,争得不过是一个……公平!这乱糟糟的世道,哪里有公平的影子。有的不过是……刀剑无眼!
既然这样,他还不如早早地让步,免得伤了兄弟情分。他静静地靠窗看海,思绪也跟着海风飘去了远方……
“我现在倒是觉得,刘檀约是个讲道义的人,他等着天下还他一个道义呢?”
演东又感叹道:“扶柳大仙,扶柳不扶剑,他一定是梦魇了。”
左不飘搭话,“他想扶尽天下柳,得先看尽天下剑。”
左不飘语中有深意,想要真正的道义,还得拨开云雾,见山见水,见天见地……见眼前曾经,见过去未来……最后,见到自己。若是满身伤痕,那路上一定多风雨;若是完好无损,只怕……他是个神仙。
演东回头,还评价说:“你的道义还挺深!”
评价归评价,演东也有自己的道义,他看着左不飘,说着属于他的道义,“我替刘檀约不值,这天下……趁他梦魇要他命!”
演东话里还有话,话里感觉……他在说刘檀约,也在说自己。他心里有怨气,怨左不飘摆了他一道。
左不飘思前想后,他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这个想法,可以说是看透了刘檀约的后路,也进一步地强化了演东的怨气。
“刘檀约……他的梦魇终究要成为天下人的梦魇。只不过……他早早地就暴露了自己的梦魇,让天下人皆知,也让天下人有机可趁。”
暴露弱点,让人看了去,让人算计了去。左不飘说刘檀约……说演东棋差一招……自食恶果。
演东发怒,质问道:“所以你就是那个趁他梦魇,要他命的人吗?”
左不飘摇摇头,表达不是。但之后,他说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我不要他的命,我要他梦魇之后还是梦魇。”
“嘶……”演东倒吸了一口气,还评价说:“冬天里的水,冻死人的鬼。”演东还说:“看来刘檀约不和你结盟是有原因的!”
左不飘眉山一皱,追问道:“那你呢?”
演东摇摇头,感叹道:“唉……没办法,上了贼船,只好陪你当贼了!”
左不飘难掩笑意,夸赞道:“算你识相!”
两个月之后,古家停船靠港。
眼前琉璃珠瓦,青黛画楼峰。名门仙港,雎鸠曾梦游。红字满山门,彼岸花开否?
“彼岸花开”。
这是跨过远海之后的第一眼,一眼便沉沦,一眼便到了南洋……
彼岸花开港,这里是南洋城的第一个港口。
见到彼岸花开,便是来到了南姜国。
南姜国有七座城池,国都为南水城。
国之北有两城,南洋城,南溟城;国之南有两城,南冯城,南凉城;国之西只有一城,南冲城;国之东只有一城,南淮城。
南姜国四面临海,是一个岛国。相传:南姜国共有两个港口,一个在国之北方,连接北方的四大国,沟通行商,这便是彼岸花开港。
另一个港口在国之南方,位于南凉城。相传:这个港口的尽头……直达地府的黄泉路。所以,为它取名:黄泉故事。
彼岸花开,黄泉故事;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向北……花开,向南……故事;这像极了一个旅人,向北绽放,向南诉说。
左不飘放下“抚眉看风景”的手,终于回过神来……
左不飘捡起岸上的一根竹竿……断竿两头。
一头放回岸上,一头拿在手中。
接下来,他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串黑玉珠节。这黑玉珠节上还挂着一块黑帘,黑帘的形状是一个字:小篆麓字。
风起之时,黑玉珠节的铜铃作响,引人寻声;“麓”字黑帘随风飞扬,引人注目。
左不飘挂好珠节,发令道:“走,进城!”
演东惊了一下,可以说……他一直很震惊,从他看到左不飘手里“不三不四”的珠节开始,他就惊呆了。
演东跟上左不飘,问他,“飘兄,你的符杖飘哪里去了?”
左不飘答,“太重,放家里了。”
听完,演东更惊了,“我以为你扔海里了,没想到……你根本没带,连你去西京的时候,都是一根野棍子!”
为了安抚演东,左不飘说:“慎重,慎重,慎……重!”
演东听得懂左不飘的意思,他回击道:“不稳重,不稳重,不稳……重!”
说完,演东又想到了另一种说法。他靠近左不飘,大声地说:“不尊重,不尊重,不尊……重,不尊……重!”
左不飘听懂了演东的意思,他笑意浅浅,夸赞道:“算你厉害!”
不尊重有两层意思,一是,左不飘……不尊重珠节符杖;二是,演东不尊重……左不飘。
演东说左不飘……他说人家不尊重珠节符杖,同时,他也冒犯了人家。毕竟,人家是世子,他是臣子。
不尊重三字,实乃双关之语。
看来,左不飘让演东跟着他是有原因的:鸡贼同道!
半个月之后,在累死八匹马之后,左不飘拖着演东走到了南姜国的国都,南水城。
演东捶胸挠背,对着左不飘发牢骚,“你让‘如火如荼’回家,却让我来受罪。你……你重兵轻友,重兵轻友。”
如火,如荼。他们是左不飘的贴身侍卫,此前,跟着左不飘去了一趟西京国。
思及此,左不飘只好全盘托出,“如火如荼不及你好看,选不上驸马!”
演东背过身去,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忙运功调息。还没调好气息,他就咬牙切齿地说:“原来你重友之色!”
左不飘回应道:“重你之色,成就一段良缘。”
演东转身,对着左不飘行礼,“月老仙君,你莫不是投胎的时候,孟婆汤喝多了。今天,人间无缘无故多出了一段孽缘。”
“别说话!”左不飘突然正经起来,他有意无意地看着前方的望乡客栈,恍惚之间,有一朵虚无缥缈的云团浮上他的心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戚戚,她怎么在这里?
演东也看到了周戚戚,他存心不良,故意说道:“周戚戚!你看,我就说孽缘吧。”
“故人罢了。”
听见左不飘的话,演东暴跳如雷,他怎么可能当她是故人,还罢了。她可是他心尖上的人,曾经青梅竹马,曾经海誓山盟……虽然也曾经反目成仇,但爱恨相生,未来可期。
话到嘴边,演东还是选择了真相,“你是故意引我来看见她的吧。”
左不飘没有否认,还别有用心地说:“知道就好。”
“原来,她才是你的驸马爷。”演东在心里说了一遍,转到嘴上时,就变了味道,“小心失重!”
左不飘笑意浅浅,说道:“我会保重!”
周戚戚生在北麓国,今年十七。早些年,她曾是北麓国骠骑大将军的小女。如今,她是流落他乡的孤女,改名为静女。
在北麓国那片寒漠之上,共有三大将军驻守疆场。
一是:勇骑大将军,慕容是。
二是:骠骑大将军,周如峰。
三是:演骑大将军,演树。
骠骑大将军周峰镇守西边一城,大丹城;同时,他还镇守南方两城,大董城,大昌城。
勇骑大将军慕容是镇守东方一城,大泉城;同时,他还镇守北方的大嘉城,大晋城。
演骑大将军镇守中间的都城:大那拉城。
三年前,东边的大泉城和西边的大丹城一起发生叛乱。
慕容是镇守东方,所以他派兵镇压东边的叛军。
周如峰镇守西方,所以他派兵镇压西边的叛军。
很快,叛军被镇压下来。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最后一刻,周如峰倒戈,他从原来的反叛英雄,变成了叛徒贼寇。
周如峰首先拿下西边的大丹城。然后,他又夺下了南方的两城,他本来就镇守这两城,对于周如峰来说,夺下这两城是弹指之间的事。
南边的大董城中没有血流成河,周如峰带着一队铁骑军到城墙下面一喊,“城上守兵,骠骑大将军来也!”
城中士兵见来人是自家主将,便开了城门迎接。
可他们不知道,放进来的主将早已叛变,人家不废一兵一卒,便接过了城门的管治权,还美其名曰:“城中有通敌者,全城待查!”
对付大昌城,周如峰也用了相同的招数,也是由他带着一队铁骑军去城墙下喊了一声,“城上守兵,骠骑大将军来也!”
大昌城的守兵也开了城门,也交出了城门的管治权。
就在这个时候,最先叛乱的大丹城放出消息:骠骑大将军周如峰叛变,现已拿下三城!
那时,座上君王左丘麓一言不发,沉寂得让人害怕,害怕他下一秒爆发,诛罪九族!
有个不怕死的大臣站了出来,就在朝堂上,他一身白色朝服,一手白色笏板,一颗明明白白的心。
“西边有叛,东边也有叛。”
“西边镇压,东边也镇压。”
“为何西叛东归?”
“为何周叛慕容归?”
“为何周叛而不灭西主,为何西主不灭周叛?”
因为西方有个人叫左云鹤,他是当今王上左丘麓的哥哥。西叛东归,只因西方有大主;周叛慕容归,只因周方有大主。
可,西方……周方真的有大主吗?还是……那是别人认为的大主?
“可怜天下将士,可怜天下将士!”
可想而知,这位明明白白的大臣……九族连诛。
最后的最后,还是这位大臣的一番话杀死了周如峰。
周叛而不灭西主,西主也不灭周叛,周与西主互相拥护,视为同叛。
一夜之间,北麓国的一位传奇将军没落了,同时没落而去的,还有一场兄弟之间的互相残杀。只道是……君王戏码,眼里容不得沙子。
还记得那君王说过,“我不杀他,难道要等着他来杀我的孩儿吗?”
有个少年反对他,“西王愿与周同叛,他就等着你杀他。周愿与西王同叛,那是他在等着你救他。将军逼城,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愿意为你……为你而死,为你而活。”
可怜天下将士,可怜天下将士……
还记得那君王说过,“孤王知道,世上再无西王与周卿,世上再无西王与周卿,世上再无西王与周卿……”
有个少年同情他,“真正的叛军还在蛰伏,而你,却失了民心。”
还记得君王说过,“孤王比较喜欢失而复得。”
失了兄弟,失了大将,失了民心……他营造一副失势的样子,只等叛军出击,只为引蛇出洞……然后一举拿下……可若是那洞中的蛇选择继续蛰伏呢?
那他就要一直失去,失去兄弟,失去大将,再到失去民心……
三年来,北麓国的君王一直在失去……他得到的只是无数的谩骂与嘲讽……
关键时刻,他还把自己的儿子推了出去。
他立了世子,左不飘于他的五位儿子中脱颖而出,当选了世子,而这个世子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事……他要准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那时,周家被灭,左不飘保下了周家小女周戚戚,并把她送到了南姜国,为她更名:静女。
也许,她会是他的失而复得……
这次,左不飘南下求盟,他顺道来看看她,远远地看了一眼。他还让随行的演东看到了她,他知道演东不会去告密,他只希望有一天,演东能证明她的存在,证明他见过她。
“快走,前面就是驿馆。”左不飘催促道。
演东故意走得很慢,似乎在等着某个人的回头。
“都到望乡台了,你不登台……望乡吗?”
听说阴间有望乡台,人死后鬼魂可登台眺望阳世的故乡。
而如今,周戚戚就在望乡客栈里头,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继续走远,走过了望乡客栈,走过了人间岁月,没有回头。
远处,左不飘喃喃自语,“望乡望乡,只望不乡,只望不乡。”
听说阳间也有望乡台,士兵出塞远征,久而不还,便修建高台,可以登台眺望远方的故乡。
士兵远征,望乡望乡,只望不乡,只望不乡……
演东追上他,“飘兄,等等我!”
听闻《诗经》里诗一首……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是他的静女,他是她的城墙,她躲在他的城角楼墙之中,等着关于他的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