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眼妹子,你结冰了。”
“你耍了什么邪术?”
“我家小演流的汗水,居然变成了你的冰山。”
“你是什么妖怪,专门吸人精华。”
“你给我离他……”远一点。
左不飘被人点了晕穴,一颗土黄颜色的不惑豆飞天而来,弹中了他的上星穴。
铁锅地牢的入口被打开,铁门一分为二,石子机关,“请君”。绝壁之上有铁梯变化而出,蜿蜒而来,石子机关,“请梯”。
铁梯之上,黑白莲衣衫,圣子少昊走了进来。
在绿人岛上的时候,他从来不屑这身衣服,觉得它是禁锢巫氏一族的枷锁,虐杀巫一族的凶手。如今,他穿着这身衣服,有点仇人上身的感觉,令人十分讨厌。或许,他也意识到了这份讨厌,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所以才在眼神深处,忧伤不已。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剑,蓝冰玄雨剑,那是上官闻人的剑。他以前也不拿剑,手里捧着一把骨笛,吹响绿野,万兽跟踪。如今的他,提着一把长剑,来到少嫘身边,挥剑砍断她手上的铁链,连接着她和演东的那根铁链,也被他无情地斩断。长剑落在少嫘结冰的小脸上,他试探地问,“很喜欢他?”
少嫘没有回答。
“几年不见,你连喜欢都学会了。”
“巫氏一族,一生只爱一个人,你还记得后面那一句是什么吗?”
少嫘记得那句话,“一生只杀一个人。”
“错了。”他失望地说。
“你喜欢谁都可以,但不能让旁人看穿了去。”
他很生气,也很无奈,“巫氏一族,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杀一个人,而我们……往往只杀最爱的那个人。你为他引寒心蛊,就是最好的证明。你爱他,别人就会利用这份爱,让你不得不杀了他。有一天,你会发现,杀了他是成全他。”
“我还没有发现。”少嫘固执地说,热泪终究化成冰雨,点点霜花,再也没有了情窦初开时的温度。
“那样很好。”他这样总结。
他抱起地上的冰人,留下了那把蓝冰玄雨剑。他把它踢远了,让人看得见,却又够不着。
他抱走了少嫘,留下了一个悬念。或者说,他抱走了圣女,留下了一个隐患。那把蓝冰玄雨剑,是他留的悬念,也是他留的隐患。剑在人在,剑不在,说不定会有人亡。
少嫘昏迷了三日,梦里的寒心蛊删情,删掉了她的情动万般,就连心动的痕迹也被删得一干二净。梦里初醒,她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睡在自己床上了?”
他站在石床的一旁,看准了说:“闻人那家伙,他叫你去跟踪两个大男人,他不安好心,你怎么也不长点心,非给人安排了去。”
少嫘眼波轻荡,翻身泪雨,“谁叫你现在才来,说什么也晚了。我被人欺负惯了,五年前,你就让人把我欺负了去。”
“那个北麓国的来使……”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听下文,“就那个高大个儿,他凶死了。吓我,杀我,绑我……我怎么被他绑住了?”
他赶紧打岔,“人家爬过的山比你走过的路都多,随便拿个糖葫芦骗你,你都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许!”
“我以身相许?”少嫘惊诧,她起身坐直,辩驳道:“糖葫芦可嫁,卖糖葫芦的世人可不能嫁。我分得很清楚,你不要毁我名声!”
“那买糖葫芦的世人呢?”他问。
少嫘思考良久,戏谑道:“还有偷、捡、抢,骗糖葫芦的世人呢!”
“那你可要看清楚了。”他说。
“少昊,明月山庄传来消息。”室外,上官闻人突然来访,他推门而进,惊道:“师妹醒了。”
上官闻人将少嫘唤作师妹,他们师承江湖隐人钟离春。上官闻人是钟离春的关门弟子,而少嫘则是钟离春的挂名弟子,有名无实。
上官闻人慌看一眼石床上的人,黑发垂肩,坐于空中,眉间三两点思愁。好似月上琼女,垂眸于人间洪流,不胜心慌,不胜意乱。上官闻人走到少昊一旁,眼神递意。
“注意安全。”少昊跟少嫘说,“我们有要事相商,去去就来。”他推走上官闻人,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
室外,“明月山庄什么消息?”少昊边走边问。
“明月山庄没有接追杀令,他们也受到了十城谣言的影响。”上官闻人接着说:“公羊苏这一盘棋下得有点大,你我皆是局中人。”
青色的长明灯下,少昊停步,“从东襄国到西京国;从北麓国到南姜国;从谢氏武门到明月山庄;这天下,他看得清楚,也看得尽兴。”
长明灯处,一双灰瞳揽灯火,阑珊尽在眼底。思绪不歇,阑珊不止,“真正的幕后之人,一定在看天下将会怎样收场。而你我,只不过是他收场的一部分。”
上官闻人接话,“那我就替他收一收场,免得他太寂寞,独喊无军来会!”上官闻人回眸一笑,刹那风华,他的隔空之眼对上了谁?是中原大都上的天机星,还是芸芸众生,亦或是,他自己。
“哦!你要替他怎样收场?”长明灯处,少昊回头一问。
上官闻人转过身去,斜倚栏杆,“天机星一殒,四方皆天机。他死了,就是最好的收场。”
“他身中奇毒……”少昊不忍道出事实,他叹怨于心,“活不久了。”
上官闻人直说:“正因为他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所以,他才算尽天机,尽其力,善其事。”
“我要杀他。”
“他天机算尽,不过也是一个死字。”
少昊低头,说着他人心语,“他真正在乎的,是鹿死谁手。”
“明月山庄不接他的追杀令,证明他的十城谣言起作用了。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刺客、天机、奇毒,天下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天下人都等着他的命不久矣。可是,天机不负他,他用十城谣言堵住了悠悠众口,他在坚强地活着,努力地活着。”
“我还是要杀他。”
少昊心头一窒,他慌乱地抬头,正好看到上官闻人坚定的目光。“鹿死我手,是他最好的天机去处。”上官闻人盛气凌人,“他非死不可,我非杀他不可!”
“真的吗?”少昊问。
少昊又问,“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
上官闻人负手而立,“杀了他,我能得到一个杀人凶手的名号。”
“荒唐!”少昊笑叹一声。
“杀了他,中原大都必向南姜国宣战。”
“你想打仗吗?”
“不想。”上官闻人说,“我不想跟任何一方打仗。”
“那你还要杀公羊苏,还要引出四方雷火,还要囚禁北麓国那两个人。你已经在打仗了。”
少昊看着上官闻人,始终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们的位置很巧妙,就像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走到一起,暂时停了下来,分享前路漫漫的信息。
上官闻人背倚栏杆,“公羊苏一死,北麓国的高堤将是下一个天机。他要死,必须赶在高堤筑成之前。不然,北麓国四处求盟,终有一日,攻守同盟,高堤筑成,你我皆处于危险大局之中。”
少昊看向长明灯,青色的火焰在燃烧,明媚青色,那是鲛人的岁月凝脂,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相灭相生。这世间人物,正在上演着一场谁生谁死的戏码。
少昊叹息,“君不想他好,他不想君好,好也不想君,君便自己讨好。”
“这天下,没有谁不是凶手。”
“他也是这么想的吧。”上官闻人在说公羊苏,“他说十城谣言,怂恿天下人为了十城而明争暗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除非,他永远不死。除非,黄金万两,十城之市……这个人头价格,它永远活在虚幻里,它从未被兑现,从未现世。”
“公羊苏那么厉害,他早就算到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凶杀悬案。他死了,谁获利了呢?”
“他死了,且看后人如何取风乘凉,如何手段高明,如何鹬蚌相争,如何你死我活。”
“他连死都要死得如此深谋远虑,我且成全他一场,杀了他,让他尽快地死得其所。”
少昊叹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不杀君。你也算是他的知己,一个要杀他的知己。”
“我劝你,趁天下还没有谁是凶手之前,尽快收手。他知道自己会死,但绝不甘心死于他人之手。且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放出自己价值黄金万两,十城之市的消息,最重要的,他还收用了江湖门派谢氏武门。”
“他用十城谣言蛊惑人心,然后又用谢氏武门笼络人心”
“他死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会浮出水面,这正是十城之市的诱惑。诱惑心里一个忍,谁忍不住,谁就要付出代价,而谢氏武门就是他们要付的代价。”
“你做好准备了吗?去和一个学堂打仗。说到底,谢氏武门只是一个武者学堂。你杀了公羊苏,就相当于杀了学堂里的国子监祭酒,毁人长者,人之后人来也,后人之人还来之。源源不断,接古传薪,此乃学堂之蕴力。”
“一个谢氏武门,足够让天下人筋疲力尽,悔不当初。”
少昊看向上官闻人,只见上官闻人的眼神坚定,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上官闻人说:“谢氏武门还没有归顺中原大都呢!一切只是名义上的事情,不得当真!”
“那也做不了假!”少昊立刻提醒,“公羊苏一死,谢氏武门必然北上而去,然后沦落成为中原大都的一个军营。到时候,两军交战……那将是一个悲伤的笑话。”
“谢氏武门的门徒遍布天下,我朝中就有苏衍,裘池等人。他日,天下混战,谢氏武门对阵自己的门徒,而学生对上师门。他们该如何自处?”
少昊低头,细说他人耳语,“当昔日的同窗挥剑在前,我是否该提剑迎友,将他当做敌人。我与他,一横一竖,一死一伤。又或者,同归于尽。”
少昊抬头,看向上官闻人,“公羊苏死了,还有谢氏武门替他活着,而且活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上官闻人回过头来,看向少昊,“你才是他的知己吧,一个看穿天机的知己。”
“我还是要杀他。”上官闻人坚定地说。
“你愿意帮我杀他吗?”
四目相对,少昊回答,“不愿意。”
“我明白了。”上官闻人转身离开,青灯斜影,人慢慢,“该把我的剑拿回来了,圣子大人。”
他们没有谈拢,终究是背道而驰,一个悲天悯人,有慈悲心肠。一个冷漠无情,有杀戮之念。
上官闻人走远,长明灯下,独留那一抹黑白莲衣衫的身影。
“你藏得了他的剑,却藏不了他的剑心。”少昊自言自语,人也走远了去。
少昊移步,走过长明灯小道,路过琉璃台,见过梦崖阁楼,楼中有飞帘无重数,一头有诗帘,“相思不惜梦,日夜向阳台。”一尾有诗帘,“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
穿过梦崖阁楼,少昊走到船尾,这里有高梯而下,他下梯而去,又见另一番风景,又见另一层船楼。
昆仑船,一共有十九层。上有飞庐雀室,下有玄洞地室。隔水划分,水上十四层,水下五层。
水下一层为兵器层,二层为机动层。三四两层为铁锅地牢,水下五层为厕室层,这是船上士兵的厕室。
水上第一层,也就是从水下顺数而来的第六层。第六层到第八层依次为:衣楼,食楼,水楼。
第九层到第十二层为贵人楼,少嫘和少昊就住在第十层,最著名的梦崖阁楼。第九层名为上崖阁楼,第十层名为梦崖阁楼,第十一层名为见崖阁楼,第十二层名为回崖阁楼。
第十三层到第十七为兵师楼,这里每层有一名将领,所以按将领名字区分楼层士兵。
第十三层,将领名为孙不非,其楼名为不非楼,其兵名为不非军,士兵的胸前铠甲纹有小篆“不非”二字;第十四层,将领名为吴求,其楼名为求楼,其兵名为求军,士兵的胸前铠甲纹有小篆“求”字;
第十五层,将领名为卫炉袖,其是军师,故这一层为军师楼,其手下名为炉袖文君,海蓝衣袍之上挂有“炉袖文君”的令牌,令牌如指头大小,令牌是由南姜国的琉璃神司所造,独一无二,难以仿制。
第十六层,将领名为苗妒娘,其是个女子,手下也是女兵。这一层名为妒娘楼,其兵名为妒娘军,士兵的胸前铠甲纹有小篆“妒娘”二字;第十七层,将领名为江西水,其楼名为西水楼,其兵名为西水军,士兵的胸前铠甲纹有小篆“西水”二字。
昆仑船的第十八和十九层属于雀室层,这里用于远海瞭望,士兵们轮流站岗,观察情况。
南姜国是岛国,四面环海。其有军船、商船,民船三种大类。军船十九层,商船十层,民船五层。
南姜国的军船共有五班大船,一是昆仑船;二是惆怅船;三是蝴蝶船;四是琵琶船;五是毕方船。
因为现在不打仗,海上的军船只有两班在港,一是昆仑船,二是毕方船。毕方船是一班正经的军船,船上有严格的军事军制。一般情况下,毕方船不会出海,只是停港检修。毕方船出海,需要接到君王之令才可以出海。君王一般令为出海航行,训练士兵们的海上作战能力。
少昊走过了梦崖阁楼,这会儿,他已经来到了水下三层,这里是铁锅地牢的入口。入口处有士兵把守,士兵胸前的纹字为“西水”,想来是十七层的西水楼的西水军。
“圣子大人。”士兵行礼,手中的长枪举而又落。
“我要去下面一趟,放个行。”
士兵按了石子机关,“请君”和“请梯”,铁锅地牢的铁口大开,铁梯蜿蜒而下,少昊走了进去。
铁牢的绝壁上还有灯火之光,光源为琉璃珠灯,珠灯的机关设为“请入”。
少昊走到地牢底部,他三天前扔掉的蓝冰玄雨剑变换了位置。那把剑,如今跑到了绝壁的墙根处。应该是有人把它踢走的,这个人不是上官闻人就是送饭的士兵,如果是送饭士兵踢走的,那也是上官闻人授意的。
“灰眼妹子,你怎么变成男的了?”左不飘看着少昊,惊奇地问道。
少昊没有说话,他走到墙根处,捡起地上的蓝冰玄雨剑,转身向铁梯走去。
“少嫘呢?”演东问。
“回家了。”少昊说。她的确回家了,回到了昆仑船,回到了他的羽翼之下。
“灰眼兄弟,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左不飘问。
“时候到了,自然放你们走。”少昊没有停留,他走上铁梯,踏梯而去。
左不飘不死心,他又问道:“时候到了是什么时候?”
“尘埃落定的时候。”少昊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人早已走远了。
伴随着铁门,铁梯收拢的声音,左不飘也出了声,“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落入铁牢里。全怪刘檀约,一句高堤天机,把我捧到了阎王殿上,名气是有了,就是瘆得慌。”
“回去的时候,你也可以说捧别人。什么仙洲蓬莱,昆仑不让海,随便你说。”
左不飘看向演东,“我要是说圣女幽灵,秘密踪影,天南地北,随时到达。你愿意吗?”
“随你愿意。”演东说。
左不飘耸肩,“看来你是不愿意的。”
今时今势,谁被捧上“天机”的位置,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北看而去,那个备受赞誉天机星,那个中原大都的天机星,那个公羊苏早已四面受敌,犹坐愁城。
铁锅地牢之内,琉璃珠灯幻化而去,黑暗袭来。唯一的光源来自铁壁上的窗洞,它透过铁格子照射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张天光大网。黑暗如期而至,光明也随之而来。来时,多有迷惘之势。
少昊找到上官闻人,他把蓝冰玄雨剑还给上官闻人,并说:“小心行事。”
上官闻人手里捧着一只褐色雨燕,雨燕的脚上拴着一节竹筒,竹筒的大小如小拇指一般。竹筒内装着一封小信,信上说:“吾城上将,继续买服明月山庄之手。追杀令改为‘中原大都公羊苏,黄金万两,十船之商,请诸君杀之’。”
在这之前,上官闻人还写过一封小信,信上说:“吾城上将,买服明月山庄之手,追杀令为‘中原大都公羊苏,黄金万两,十城之市,请诸君杀之’。”
之前“十城”,现在“十船”。之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现在明目张胆地出击。
之前“十城”,上官闻人在试探明月山庄有没有受到“十城谣言”的影响,结果证明,明月山庄受到了影响。他们不接上官闻人的追杀令,表明他们不确定“十城之市”的主人,他们不确定谁能兑付“十城之市”这个天价。毕竟,“十城谣言”盛传,谁都有买凶杀人的动机。
现在“十船”,上官闻人直接表明身份,他希望明月山庄能接他的追杀令,替他杀掉公羊苏。
“我已经很小心了。”上官闻人放飞手中的雨燕,海上大风,雨燕追风而去。它迎风避浪,勇敢而又小心翼翼。
“希望如此。”少昊说完,转身离去。
梦崖阁楼上,独留上官闻人与风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