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开车到红场旁边与他们汇合,这是我最喜欢的集合地点。巨大的莫斯科城以红场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像这种没有目的的出游,城中央无疑是最好的起点。加之俄罗斯人毫无时间观念可言,难免傻等,红场是适合等待者自娱自乐的好地方,可以在露天茶座喝杯咖啡,或者去克里姆林宫西北侧的亚历山大花园独自散步,这里还有一道特别的风景——几乎每天都有身着婚纱和礼服的新人在这里驻足,按照传统,新人要在婚礼当天来此瞻仰无名烈士墓,向烈士献花,感谢他们带来今天的和平。等待时我都带着相机,日复一日拍摄红场和克里姆林宫,但永远不会有两帧同样的画面,它们每日都在变换表情。
我到了红场,一看只有魏何到了,塞着耳机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听CD,我招呼他,他拔掉耳塞走上来,微笑着说:“来这么早?怕是要久等了,姑娘家本来就爱迟到,何况她们是俄罗斯人。”
我会心一笑,俄罗斯人虽然看重承诺,却从不守时。这可能源于他们率性的基因;也可能和地理气候有关,地域过分辽阔,难以估算时间;或者是在寒冷的冬天,一场暴风雪,会改变你所有的估算。
魏何客气而友好地对我说:“今天要辛苦你了。”
“没事,俊男美女是我喜欢的题材。”被强掳来拍片,我本来满腹牢骚,可是面对如此谦和的魏何,我又忍不住客套一番。
魏何浅浅一笑,我惊诧,男人的笑容可以这么干净、温润,像初中时邻班的班花。真是荒诞的联想,我定定神,对他说:“上车吧。”
魏何上了副驾驶座,从自己的随声听里拿出一张碟,递给我:“听听我们的作品吧,或许对今天的拍摄有帮助。”我把它放进了车的音响,一个空灵清澈的声音流淌出来,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诧异地问:“这是克拉拉?”
魏何微笑着点头,窝进座椅里,很享受地闭上眼睛。我努力回想克拉拉的模样,印象中是个妩媚妖冶的姑娘,可歌声如此纯净,这样的冲突要怎样用镜头表现?
这时克拉拉和大周一同来了,我从车窗探出头去:“嘿,这里!”
克拉拉瞪大眼睛看看车,又看看我,冲到车前,拍着车鼻子说:“这是什么车?很拉风。”
“你喜欢?”我问。
她不回答,粲然一笑,调皮却风情万种。她今天穿着红色的迷你短裙,金发高高束起,挽成一个俏皮的发髻,在阳光下格外明艳,看来克拉拉很喜欢这车。她绕着车转了半圈,右手抚过车身,用指尖有节奏地敲打。
我拿出相机来,对准她。克拉拉顿时紧张起来,僵直地看着我,我迅速按下快门。克拉拉柳眉微蹙,抗议道:“嘿,我都没有准备好。”
我笑:“准备什么?摆poss?我不喜欢被设计的画面,很假。”
克拉拉抄起手依在车前,偏着头瞅我:“摄影这样的视觉艺术,和绘画一样,不就应该设计出漂亮的画面吗?”
我说:“不,绘画是解释世界,摄影是世界本身。”
谈话间,我不停地按下快门,记录克拉拉的每一个表情,镜头里她眼中带着怀疑,红唇一张一合,在与我辩论。
大周站在旁边,铁青着脸盯住我手里的相机,我读到他眼里的憎恶。曾经也有人这样怒视我,并咆哮说:“未经许可拿相机指着人,是侵犯,是强暴。这相机好像一把手枪,甚至有点像那话儿。”大周的眼神像利剑般刺向我,看得我发毛,他不会也觉得我正在强暴克拉拉吧?我这可不是未经许可的强拍,我是他们邀请来的摄影师。
正与大周对恃着,克拉拉突然跳起来冲着远处使劲挥手,我回头一看,一辆快要散架的破宝马呼啸着冲了过来,像一头战斗中的公牛,莫非是被克拉拉的红裙子挑逗的,我心一紧,正想飞身把克拉拉扑开,那宝马嘶叫一声,在距我们两米处刹住了。那司机探出头来,竟是万紫。
克拉拉埋怨道:“怎么才来?等得花都谢了。”
万紫盯着克拉拉的红色短裙,取笑她说:“谢了?我看你开得挺艳嘛。”
克拉拉不与她调笑,催促她赶紧上路:“你别开车了,我们都坐吴奕的吧,五个人正好一车。”
万紫看看我膘肥体壮、锃光瓦亮的座驾,像是自尊心受到伤害,扔给克拉拉一记白眼,嗔怪道:“妖孽,你就喜新厌旧吧。”
克拉拉说:“我是珍爱生命!你那车,都撞残了,还敢上路。”说着,克拉拉抓起大周塞进我的车,大周表情很抗拒,但还是屈从了,克拉拉自己也跟了进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周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万紫哪受得了这种赤裸裸的背叛,倔脾气上来了,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方向盘说:“要坐你们坐,我开自己的车。”
魏何见状,不声不响地下了我的车。见有人声援,万紫有些得意,谁知魏何走过去,伸手穿过车窗拔了万紫的车钥匙,说:“蹭车不好吗?非得自己当司机?”说完帮万紫打开车门,牵起她的手腕,万紫居然也乖乖地任他牵着走,那画面倒像一个温柔高贵的骑士牵着一只闹脾气的小马驹。魏何是个奇男子,不多言语,但他了解每个人,并知道快速制服他们的方法。万紫需要的无非是个体面的台阶。
车里播放着红殇乐队的歌曲,克拉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这是我?这个音响太棒了,万紫的破旧音响里我像个沙哑的老太婆。这车真好,贵吧?”
我说:“不清楚,父亲的朋友借给我开的。”
我爸的朋友老陈在俄罗斯做生意,当年我执意要来俄罗斯,我爸规劝无效只能放行,将我托付给老陈照顾。老陈不常在俄罗斯,却偏偏在莫斯科置下了一房一车,闲着也是闲着,他对我说:“吴奕,车子借你开,然后你帮我看房子,作为报答。”听起来很公平交易,可是仔细一琢磨,我似乎占了大便宜,我马上打电话回家和爸妈讨论这个交易的合理性。我爸不假思索地说:“不行。”语气像一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老红军。我妈犹豫起来:“老陈那脾气,你要是拒绝了,他铁定不高兴。”我爸说:“虽说是老朋友,借车看房子都是朋友间的小事,可我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要避嫌。”我妈想了很久,拿出一个新办法:“儿子,不如这样,以后陈伯伯去俄罗斯谈业务,你积极点,给他做免费司机和翻译。劳动所得,我们心里也坦然点。”老陈觉得这个方案极好,在他的坚持下,我爸勉强同意了。
听说这车是借来的,克拉拉赞叹:“呵,这朋友真仗义。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公务员。”我怕他们误会,又补上一句,“跟职业无关的。他俩是发小。”
“公务员?万紫的父亲也……”说到一半,克拉拉突然收声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万紫用力地使了个眼色,示意克拉拉打住。
我问万紫:“你父亲也是公务员吗?”
万紫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故意转过头看向窗外说:“前面景色不错,下车吧。”
此时,我们正行驶在莫斯科河沿岸,一侧是克里姆林宫的绿树红墙,一侧是母亲河的浓情蜜意,河道里有游船悠然航行。风景独好,但马路上车流很急,我说:“这里可不好停车。”
万紫觉得败兴,不悦地说:“算了,继续逛。”那口气就像军阀家的小姐在使唤黄包车车夫。
一直逛到日落西山,也没找到一处四人都满意的地方。暮色中,他们开了一个小会,决定倾巢奔赴彼得堡拍摄,因为莫斯科确实不够华丽和性感,彼得堡才能衬托他们浓墨重彩的音乐。
这个主意平复了内部矛盾,却完全不询问摄影师是否愿意前往。
“对不起,我不出远门。”我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这群人,在莫斯科逛了一天,毫无收获,我才不要再跟他们去彼得堡浪费时间。
“不行啊,你不去怎么拍啊?”克拉拉最先反弹。
万紫瞥我一眼,说:“我付你钱,五百美金,够不够?”豪气的腔调,稚嫩的小脸,颇具冲突感。
我觉得好笑:“不是钱的问题。”
“一千美金!”她利落地加价,像在参加一场志在必得的拍卖会,就差举个牌了。
她不会以为我在运用菜市场策略讨价还价吧?我不得不严肃起来,正色道:“我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大周不耐烦了:“行了,摆什么架子?离了他还不行了?万紫,你拿那钱买个相机不行吗,咱自己拍。”
“自己拍?那不是始终三缺一?”万紫不看好这个方案。
“拍四人合影时,就设定自拍功能,带着三角架就行。”大周补充道。
“那不是摆拍?那不是刻意设计的画面?”克拉拉嘀咕道。看来我这一天还是有收获的,我那“摄影不设计”的学说已经传承下去,克拉拉成了我的门徒。
大周不屑地说:“少听他鬼扯。”
这伙人实在不好接触,不如帮助他们独立作业,以后都不用来麻烦我,于是我附和大周:“大周的主意很好,不摆拍只是我的个人恶习而已,你们不要学啊。帮忙帮到底,我给你们推荐几款合适的相机。”
“不用了。”万紫漠然地说,刹那间我感觉到陌生人般的冰冷气场。她分明看着我,视网膜上却没有我的投影。我想她的大脑配置一定很低,仅仅一张A4纸、一只铅笔、一块橡皮擦而已,她把生活中所有临时演员的名字轻轻地写在上面,戏一落幕,便迅速用橡皮清除干净。因为下笔时虚弱无力,所以在擦除后,甚至找不出笔尖与纸的划痕。
莫斯科一日游就这样尴尬散场。我想,我跟这红殇乐队的缘分还真是来去匆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