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反驳,却感到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注视着我,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袭上心头,我一回头,窗外映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万紫的父亲,我心脏顿时漏跳两拍,他怎么还没走?
我挂断电话,摇下车窗。万父说:“不好意思,我钱包找不到,可能落在车上了。”
我没有多问,马上俯下身去,埋着头在座椅下面摸索,因为我不敢与他对视,觉得自己像一只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万父见我瑜伽般地扭曲身体,挤在座椅下面,过意不去地说:“找不到就算了。”
“找到了。”我摸到一个软塌塌的皮质小包,把它捡了出来,
他高兴地说:“就是它,谢谢你。”
这钱夹很旧很薄,寒碜到足以得罪财神爷。贪官果然都是戏剧大师,不但演技一流,还是服装道具的行家,你看这钱包伪装得多么寒酸啊。他收好钱包,与我道别,特意提醒道:“开车要小心。”
我发动汽车往回走,脑子里堆着一团乱糟糟的问题:我刚才电话中说了些什么呢?他都听到些什么?我仔细回忆一遍,我似乎没有说到任何关键字,那么他即便听到也不能认定我在调查他。可是怎么这么巧钱包掉在车上?该不会是故意的吧?难道在询问我是不是记者时,已经起疑心了?这个老狐狸。
我拐进一条小路,这路两旁是大片的树林,夜里没有路灯,黑暗而寂静,好在也少有行人,可以放心行驶。我打开远光灯,把小路照得雪亮。走到半路,一辆同样打着远光的车迎面驶来,那强光照得我一阵目眩,我赶紧换作近光并减慢车速,可他并没有丝毫换灯减速的意思,依旧顶着高灯呼啸而来,刺目的光线中,我甚至判断不了那车的体积,这路窄成这样,要怎么错车?我愤怒地按了几下喇叭,这回他倒效仿了,用更高的分贝回敬我。那嘶哑的喇叭声让我不寒而栗,就这大嗓门,还不得是辆卡车啊?我连忙贴紧路边,禁不住缩紧了胳膊,好像我的车也能缩紧似的,我慌乱地祈祷着,希望能够平安错车。擦肩而过时,我眼睁睁地看到我左侧的后视镜被折断,然后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将我的心脏也撕裂了。我安慰自己:“万幸,产生交集的只是后视镜而已,还好不是驾驶座。”这边惊魂未定,一个黑影突然窜到车前,我刚刚落下的心脏又一下子蹿到嗓子眼,那黑影也吓到,呆站在路上,我猛打方向盘,最后撞进了树林里,那黑影醒过神来,一溜烟跑了,原来只是一条流浪狗。
我陷在树林的泥地里,打亮高灯,把满地的腐叶照得惨白。我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脑子里不停回响万父离开时那句“小心开车”。
这也太玄了吧?
这车伤得惨重,左边耳朵没了,右边脸瘪了,我甚至不忍心开着它去保险公司做伤残鉴定,恨不得让它开着我。谁知它的厄运远远不止于此。第二天早上出门,我的车竟被喷了油漆,“stop”四个猩红的字母张牙舞爪地印在车上,让这它原本重伤的躯体又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恶作剧,去年的愚人节,也有朋友在我车上喷过:Kiss you。那是颜料,一擦即掉。我走到车前,一摸,我靠,真的是油漆。
这车是陈伯伯借我的,现在搞成这样,我必须给我爸知会一声。我打通家里的电话,说:“昨天出了车祸,车撞瘪了,今天又被喷了油漆,应该怎么处理?”这车价格不菲,我接手时还是全新的,而现在即使送去韩国整容也很难妙手回春了。
我妈听说我出了车祸,抓狂起来,要抢电话。我爸不愧是统领一方的大干部,处乱不惊,展开机会教育:“看吧,惹麻烦了吧,早就叫你别管这些事。这些人是好惹的吗?你现在要端他们的窝,他还不得跟你拼命?他若是善类,能贪得了那么多?能举家逃脱?吴奕,你现在马上给我停下。”
我从未料到这个调查会引来如此猛烈的打击报复,那辆炫目的卡车朝我直冲过来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确实有些害怕了,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我给韦铭电话,希望得到他的鼓励。谁知韦铭成为又一个消极因素,规劝我说:“你别查了,安全第一。”
“不行,就差一步了。我起初还有些怀疑,现在遭了恐吓,反倒百分之百确信了。”一定得曝光!我原本还有些于心不忍,岂料他们这般恶毒,那我就必须为民除害。
韦铭说:“你退出,不耽误报导的。我当时联系过好几个国家的记者,加拿大那边已经差不多了,咱们一定能发稿的,大不了不写俄罗斯的部分。”
我说:“那我就白白地被他玩碰碰车和涂鸦?你又不是不知道俄罗斯修车有多贵。”
韦铭急了:“你怎么这么轴呢?你一个业余记者,连保险都没买,进医院更贵。”
他又开始唐僧了,我索性挂了电话。
每个男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哥伦布,他知道危险,但要去发现。
(万紫)
大周为我挨了一瓶子,头破血流,我们守在医院,看医生给大周缝针包扎,当钢针挑起大周额头的皮肤时,大周纹丝不动,我却在旁边哭得惨烈,直到大周说:“别嚎啦,快接电话。”我才发现手机铃声都唱到副歌了。是我爸打来的,他没有任何开场白,直入主题:“你认识吴奕多久了?”
“不算久,怎么?”我问。他这问题太另类,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不了解的人别太亲近,保持距离。”
“我自己的朋友,我心里有数。”
“他可能不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
“你自己没朋友,也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
“你少伤害我几次就好了。”我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真是可笑父母,自己不管孩子,还不让孩子交朋友。此刻我尤其相信友谊,因为血的铁证。我深情地望向大周,大周打了个寒颤,惶恐地躲闪着我的目光,刚才钢针刺向他,也没见他这般恐惧。
我和大周一直以来算不上特别亲密的朋友,只是因为他紧追克拉拉,所以和我们形影不离。
大周是东北人,中学开设的外语课是俄语,他的俄语成绩很好,最终却发现这门外语在神州大地的实用性堪比火星语。大周完全不懂英语,少了很多工作机会,甚至还严重影响到有中国特色的日常生活,玩未经汉化的盗版游戏,看盗版好莱坞大片都十分吃力。大周父母望子成龙,用尽积蓄将他送到俄罗斯的边境小城留学,希望能将大周的专长变废为宝。大周到了俄罗斯,体恤父母挣钱不易,于是做了几份兼职工作,谁知影响了学业,被学校开除了。他索性来到首都莫斯科淘金,在中国大市场找了一份工作。克拉拉家在中国大市场附近,她和她姥姥相依为命,靠抚恤金生活,于是腾出一间空房出租,增加一些收入。大周就是她家的房客。
当我妈得知我有大周这号朋友,很不高兴,勒令我们绝交。我虽不刻意疏远大周,但在心里,他远不能与魏何和克拉拉相比。而今天,我才发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真男人,我庆幸自己没有听我妈的鬼话。现在,我爸又跑来命令我和吴奕保持距离,这两人真是命犯天煞孤星,就嫉妒我有朋友。
那个倒霉聚会之后,我在家闷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睡眼朦胧地经过洗漱间,一抬眼正对上一个蓬头垢面的鬼影,吓得我差点哭了,当我看清楚这个鬼是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时,这回我真的把自己吓哭了。就好像一朵迷恋自己水中倒影的水仙花,突然发现自己变成洋葱了。蹲在家里只能越捂越霉,我应该打起精神出门去,散散霉味儿。我迅速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冲出门去,意外地在车库发现一只陌生的小东西——甲壳虫。这个可爱的小玩意儿怎么跑到这里来的?黄橙橙亮晶晶,真想咬上一口,看看它是不是水果糖味道。
我好奇地围着它打转,从窗玻璃里看进去,驾驶座上放了一封信,上面写着“致:我的宝贝季娜”。哎呀,这是给我的小汽车?我拉了拉车门,打不开,突然记起生日那天我妈差小秘送来的那个小盒子,我一眼没看,拿回来就扔垃圾筒了。我回屋一阵扒拉,找到那只白色的小礼盒,打开一看,果然是车钥匙,我把父亲送我的水晶月亮系在上面,对着阳光一照,晶莹剔透,折射出幻妙的光芒。谢天谢地,这两天想给自己的遭遇增添点孤星血泪的戏剧效果,愣是没让负责做饭和打扫的阿姨过来上班,以免破坏了孤独的气氛。不然她把这垃圾一倒,我的礼盒就送给环卫工作者了。我兴冲冲地回到车库开了车门,拿起信时,有些紧张,迟迟不敢拆开,心里小鹿乱撞,猜想她会说些什么。
宝贝季娜:
今天你就18岁了。我一直犹豫是否应该给你一部汽车,你这冒失鬼,开车太危险了。可是不给你买车,也不能阻止你偷着开车啊,车库那辆旧宝马里程表的数字和车身上的刮伤一直在增加,不要以为我没发现。所以我想,让你有自己的车吧,如果你喜欢它,心疼它,不愿它受到伤害,你就会慢慢地稳稳地开,对吗?
我想你会喜欢的。小心驾驶,注意安全。
祝你生日快乐!
爱你的妈妈
我捧着信傻乐,心中的积怨都了无痕迹了。这个傻女人,明明偷偷做了这么多,却总是愣头愣脑地惹我生气。EQ这么低,真不讨人喜欢,如果我不爱她,还能有谁来爱她呢?算了,原谅她了。我给她发了短信,说礼物收到。她回信说:本想把车给你送到派对现场,但想到你当日必定一醉方休,怎能开车回来?记住小心驾驶。
我摸着我的甲壳虫,美滋滋的。小宝贝,你就叫“奔奔”吧。小时候,我总缠着魏何给我讲故事,魏何肚里墨水不多,不一会儿就枯竭了。于是他开始口述动画片,从《黑猫警察》到《圣斗士》,其中一部动画的主人公困扰我很久——挺聪明挺有人情味的一智能小汽车,为啥要叫“笨笨”呢?
我领着奔奔到处溜达,个人的出行需求远不能满足我的驾驶欲,于是就惠及他人,朋友们不管谁要出门我都驱车接送。以我热忱的服务态度,再加上奔奔和莫斯科出租车一个色系,我俩活像出租车界的一对劳模。奔奔啥都好,唯一缺点是个子太小,高大的大周蜷在后排,像带着手铐的猩猩,他非常怀念我以前那辆撞得几度散架的老式宝马。
我们开着车去看球赛,沿着莫斯科河看风景,去酒吧看乐队演出,去猫剧场看训猫表演……克拉拉很喜欢猫,确切地说俄罗斯人都喜欢猫,他们觉得猫是神秘的智者,是无需水晶球就能预见未来的先知。克拉拉说我就像只俄罗斯蓝猫,骄傲机灵却敏感脆弱。可我不喜欢猫,猫那三角形的脸孔里藏着无休止的贪婪。有人说你讨厌的东西其实就是你自己,或许我真的是只猫,猫是最贪恋宠爱的动物,光有好吃好喝不够,亢奋时要缠着主人一起玩耍,疲倦时要赖在主人怀里寻求温柔的抚摸……它不知满足,只要稍受冷落,就会任性地神经质地报复。
很久以后,吴奕给我讲:“佛家说,你看见大便是因为你心里有一坨大便。‘印照’一词由此而来。”我觉得他是在唬弄我,因为我不相信佛家会口出“大便”之秽语。但是这个道理我无法辩驳,好好的一只娇巧的小猫,我看到它的贪婪和神经质,也许真的因为这些坏情绪扎根在我心中。
我领着奔奔载大周去换药,大周很不喜欢我的奔奔,他更喜欢原来的破宝马,他可真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的确,一个头上有疤的大块头男人,蜷坐在小甲壳虫上,也确实奇怪。
一个纱布揭下来,我又看见那只蜘蛛,紧紧地抓住大周的额头,拉扯着皮肤扭曲地皱在一起,可怕极了。想起生日会前我骚扰到别墅里的蜘蛛时,克拉拉讲的话:“蜘蛛是祥物,吓到它会招来祸端。”它真的应念了。我使劲一拍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剪刀镊子噌地跳起来,伴随着丁零哐啷的声效,我气吞山河地一吼:“狗日刺青的,老子废了丫。”护士小姐战战兢兢地看着我,加快了工作速度,三五下换好药,对着门外大喊:“下一位!下一位!”暗示我们赶紧走人。
大周为我毁容了,对于一个适婚年龄的帅小伙,这是多么残酷啊。这份债,不是我以身相许偿还得了的,因为债主不同意我以身抵债,他喜欢克拉拉,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男扮女装的愣小子。我暗自发誓,我会竭尽全力报答他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给我熬鸡汤。如我所料,她很不给面子:“哪有空?再说你整天大鱼大肉,喝点苦菊败火才对头。”我耍浑:“不给我熬鸡汤我就去办休学。”这是我的杀手锏,我妈每次听到我想要和莫斯科大学脱离关系,就马上降了。她告诉我方法让我DIY,还说柜子里有黑龙江客户孝敬她的人参鹿茸。
我徘徊在超市的生鲜食品区,仔细打量冰柜里那些成矩阵俯卧的、赤条条的、肤色白皙、体态均匀的鸡。我妈特别交待说炖汤要炖母鸡,这可让我为难了,没有明显的第二性征,安能辨它是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