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我有点紧张,忘了发声技巧,声音粗鄙得近乎原生态。唱到一半,有人突然把灯关了,一片漆黑,世界好像忽然消失,只有音乐,在这样的空间里听音乐,有一种逆转了自然规律的感觉。原以为物质是永恒的,房子桌子盘子和盘子里的苹果会长久存在,如果苹果被吃掉,它也变成shit继续存在;而声波是短暂的,再洪亮的声音也是转瞬即逝,抓不着留不住。而在这个没有视觉只有听觉的世界,除了稍纵即逝的声音是真实存在可以感知,其余的一切似乎皆是幻影,皆是虚空。我不安,声音飘浮不定。突然间,失落、无助、迷惑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暗暗涌动,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曲结束,灯光重新亮起时,我四下张望,急着找回视觉给我的安全感,却发现好几个人眼角挂着泪。我看见爸爸站在楼梯边上,他微笑地望着我,眼眶微红。
我把麦克风交给克拉拉,穿过人群,走向他。
“生日快乐。”他宠溺地微笑着,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天鹅绒盒子。
天鹅绒小礼盒能装什么呢?金银首饰?纪念币?他果然没有亲手为我画一幅画。我很失望,甚至懒得打开来。“拆礼物”本来是写在女性生命图谱里的原生爱好啊,你看我多受伤,都伤到DNA了。我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他有些错愕。亲闺女跟你礼貌得跟外交会晤似地,是够别扭的。
“不打开?”他直直地看着我。
我很敷衍地扒开盖子,却发现是一弯黄水晶的月亮挂坠,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布像浓郁的夜色,这弯月亮就安静地躺在夜空。月亮边上刻着我的俄语名字“季阿娜”。这也是月亮女神的名字,在拉丁语中叫狄安娜。
我妈曾经讲过:在北京,怀你的时候,梦到一片海滩,天空中铺满了深蓝色的绸子,月亮又大又亮,安逸地躺在上面。我站在沙滩上,望着温润皎洁的月亮出神,谁知它突然跳进我的怀里,我搂着月亮又慌张又欣喜……胡同里的大娘说,这是胎梦,我会得到一个女儿。我们就给你起了月亮女神的名字——季阿娜。
看到挂坠上这串浅浅雕刻的字母,我开心起来,这是为我定制的月亮,不是商店橱窗里任人选购的大路货。
我扑上去拥抱他,又说了声:“谢谢。”
他又错愕了。看来他真的独居久了,已经不适应人类社会的礼貌用语了,一被感谢,他就扭捏。
过了一会儿,我妈的助理安东来了,提着商务腔说:“对不起,季阿娜小姐。董事长突然有事赶回公司了,让我送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双手呈上一个扎着淡金丝带的白色小礼盒,严肃得像在举行一个馈赠仪式。
突然有事不能来了?什么事这等重要?我看了看爸爸,他不说什么,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失望。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去年的生日?
我背过身来拨了我妈电话。安东举着盒子尴尬地立在原地。
电话通了,还没等我说话,我妈先开口了:“宝贝,妈妈有个重要的合同出了问题,必须马上处理,对不起……”
我打断她说:“那你给我打电话啊,派个小蜜来通知我什么意思?”
我爸与安东尴尬地互看了一眼。
“怎么说话的?”我妈语气骤冷。
“说错什么了?” 我开始撒泼耍浑。
“你今天几岁了?还好意思耍小孩脾气。”
“你管我几岁呢,跟你没关系。”我从耍脾气升级到耍无赖。
我妈怒了,赌咒发誓:“辛辛苦苦生了这么个家伙,下辈子再也不要孩子了。”她在中国呆久了,被胡同里的大妈大婶改造成了个相信佛教因果轮回的东正教徒。
我看这生日肯定没法过了,我不畅快,你也休想安安逸逸。我就刻薄地说:“你放心,你对孩子这么不好,神肯定会惩罚你生不出孩子的。”
“不是生不出,是不想生!”她纠正我,并以此强调她有多么讨厌孩子。
“有区别吗?不管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结果都是不能拥有可爱的宝宝,神的目的就达到了,神的手腕很灵活的。”我说这话时,面带微笑,表现出神经病般的精神状态。我爸吓着了,一把抢过电话,给我妈说:“她不开心,小孩子乱讲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喊起来:“谁乱讲话了?老子是认真说的!她就是不配拥有孩子。”
我爸瞥我一眼,一丝忧虑浮上紧皱的眉宇,他对着电话说:“你先忙去吧,我会安慰她。”
我没好气地对安东说:“你也滚蛋,处理你们那些狗屁合同去。”
安东把礼物放在桌上,欠欠身,离开了。
我爸一脸阴云,唤我上楼,要单独聊聊。
“你也走吧。”我无力地朝他挥挥手说。
他不走,坚持要和我促膝谈心。他大意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我变成这副德行,他意识到子不教父之过,于是急于弥补。说是安慰我,其实不过是想安慰他自己。
我后悔地说:“看来真不该请你们,我一个人呆惯了,你俩来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爸垂着眼看我,担忧地唤我名字:“万紫……”
“别说了,快走吧。我就不送你了,帮你叫出租车。”我拿起电话,要打给出租车公司。这时吴奕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钳住我正在拨电话的手,说:“我送吧。”
我爸诧异地打量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吴奕热心地劝慰他说:“叔叔走吧,她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她现在这情绪,你说什么她都拧着来。过两天平静了,再谈吧。”
我爸还是放心不下,不愿离去。
吴奕说:“她没事,她们俄罗斯人都人格分裂,心口不一。您就等她体内的小白人战胜小黑人时,再跟她讲理。”
你才人格分裂呢,我正想要反击,却又忍住了,他是在帮我劝我爸走啊,看看效果吧。
我爸目瞪口呆地看着吴奕,估计没见过这么劝人的,可是他想了想,终于松开眉间的锁扣,对我说:“好吧,我走了,你也能平静些。”他走上来,拥抱我,拍拍我的头,然后和吴奕一起离开了。
吴奕的方法总是很无厘头,但又奏效了。只是我很纳闷,他怎么会适时跑出来学雷锋呢?难道他一直躲在角落里看这场好戏?
大周走过来对我说:“那个吴奕鬼鬼祟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防着点。”
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对吴奕充满敌意,挺大个块头,心眼比针尖还小。我不耐烦地说:“谁是好东西?”
大周被噎住了,半晌缓过气来,悻悻地说:“就当我啥也没说。”
看着大周委屈的模样,我又懊悔不已,真的很分裂。“分裂”是吴奕惯用的形容词,起初他把这词放在我头上,我强烈抗议,傻子也知道人格分裂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病。但吴奕坚持说:“你们俄罗斯人都是分裂的,就像你们的双头鹰国徽。你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广袤的森林和草原之上,在夏日,尽享阳光雨露、自然美景和丰足的食物,于是你们乐观、平和,胸怀如夏季的草原一样明朗而开阔。但是在严酷的寒冬,你们又会爆发荒野困兽特有的力量,在岌岌可危的恶劣环境中,焦虑、狂躁、充满侵略性。四季每轮回一圈,你们的灵魂就拧巴一圈,从先祖出现至今,拧了好几千圈了,人格必然分裂,这符合事物发展之客观规律。”吴奕有一特异功能,就是在他需要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人时,可以刹那间收拾起所有的流气和邪气,紧接着不知从体内哪个角落里升腾出一股大约可以称作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气,然后假科学之名搞歪理邪说,你明知结论不靠谱,但碍于其推证完整,你一时间无可辩驳,在其超然的仙气笼罩下又不好意思动怒,遂在服与不服的纠结中不得已被洗脑。我在他的多次洗脑下,世界观越来越扭曲,比如,现在一说到“分裂”,我就会自觉地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