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乐团
节奏,旋律,态度,信仰
关我屁事?
我不是喜欢玩乐团
我只喜欢和你玩乐团
你也觉得太吵了?
那我们一起去玩泥巴
如何?
——致红殇
(吴奕)
从彼得堡回来,我决定正式开始调查万紫,却好几日觅不得她的踪迹。正琢磨着以什么借口约她出来,就在新闻系与她巧遇,我想这是缘分,却发现我误会了缘分,是万紫特意来学校找我。
“明天带着你的座驾跟我走一趟啊。”她大喇喇地说。
“不上课啦?”我问。
“小样儿,装得跟三好儿一样。逃一天课咋了?”她的语气无比轻佻。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逃课吧?”我很珍惜这个贴身调查的机会,但是明天正好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来新闻系做讲座。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调查型记者呢,跟得越紧穿帮越快。我还是先等安娜传授调查绝技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万紫说:“跟我去乡下别墅。”
她这个邀请让我浮想联翩,忍不住问:“过夜吗?”
万紫严肃起来,说:“有病吧你。”
我纠正道:“是你有病。为了做我学妹,你花高价入读莫大新闻系,开学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地到教室找我,故意激怒我让我记住你,然后再到宿舍厨房请我照相,安排彼得堡旅行,在车票上做手脚让我和你并排睡在火车上,现在又邀请我去乡间别墅。这一切足以说明你有病,相思病。”
这套词她总是难以反驳,害我自己都快相信了。
万紫说:“你神经病!”说完她赏我一记白眼,扭头要走。她总是这样简单粗暴地处理尴尬。
我乐得前俯后仰,瞅着她,像瞅一马戏团小狗,说:“真逗,你说你怎么就这么逗?好啦,明天几点,我上哪儿接你?”
“谢谢哈,您这便宜我现在不乐意占了。” 她傲慢起来。
“别不占啊!”这回换我着急了,其实她刚才一说去别墅,我就立刻决定逃课前往了。别墅,外逃贪官的一处不动产,多么重要的调查现场,那里得藏着多少秘密?安娜的讲座固然珍贵,但还可以听录音。去万紫家别墅,错过这次,不知还有无机会。
万紫倔强地昂着头:“就不占!”
我说:“求你了,占吧。”
“我就不占,管得着吗你?” 她拽得像块计划经济时代的大肥肉似的。
最后在我低声下气的央求下,她终于勉强同意赏脸占我一便宜,让我开车送她去别墅,活雷锋当到我这份上,真够感动中国的。
次日,我开车带着万紫和克拉拉,拉着音箱灯具奔乡下去。出了市区,万紫觉得给我指路太麻烦,自己上了驾驶座。我倒乐得清闲,和克拉拉坐在后座聊天,克拉拉开了车窗,郊区的空气无比清新,风灌进来,拂起克拉拉的发丝,落在我脸上,留下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她现在不用那个浓烈的香水了,是因为彼得堡那一夜我不礼貌的喷嚏和皱鼻?
“为什么要劳师动众跑到乡下开party?”我问。既然要相处整整一日,我大可问些碎碎的细细的问题,让调查润物细无声。
克拉拉说:“万紫过生日。”
“几岁了?”
“18。”
18,多美好的年龄啊,我正感叹着,却突然察觉一件恐怖的事情,忍不住惊叫起来:“18?18!”
身旁的克拉拉被我吓了一跳,花容失色:“怎么了?”
万紫过两天才满18岁,也就是说她现在正处于无照驾驶状态?我虚弱地问:“你有驾照吗?”
“放心,我都无照驾驶好多年了。”万紫答道,语气特别负责任。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驾驶技术的问题,而是一个交通法规的问题。
我勒令她靠边停下,把车还给我。
万紫不耐烦地说:“马上就到了,这段路复杂,我不好给你指。”
我扑上去:“把车还给我!”
万紫一手用力推我,一手死死地把着方向盘,车子在路上跳起醉酒的探戈。万紫惊叫起来:“克拉拉,按住他,他疯了。”
我能不疯吗?冲着她大声喊:“还我车!遇到警察麻烦大了!”
万紫打断我说:“你这么要死要活地折腾,引来警察,也不是因为我违反交通规则,而是怀疑我绑架了你。”
克拉拉扶住我的肩,安慰我:“快到了,马上就到了。”
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记者真是个危险的职业。
我们平安抵达别墅,这是一幢典型的俄罗斯木屋,白墙绿顶,大大的庭院。院子里有一颗樱桃树,一定很久没有修剪,这树蓬头垢面,枝叶杂乱支棱着,地上满是杂草,熟透的樱桃跌落在草丛里,腐烂成泥,剩下星星点点的樱桃核,如暴露的骨骸。万紫下了车,什么也不说,直接走在樱桃树下,摸着树干发呆。
我打开后备箱,帮她们搬音箱下车,万紫看见,马上阻止我:“放着我来。”
克拉拉挤眉弄眼地对我说:“瞧,她多疼你。”接着又对万紫说,“甭跟吴奕同学客气。他就喜欢被你占便宜。”
万紫说:“我挺想占他便宜的,但是占得太多了我也会不好意思的,怕他以后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我不方便拒绝他。”
我又乐了,怪我联想太丰富:“你觉得我向你提哪些要求不过分?”
万紫转向我,严肃告诫:“反正你休想以参与了后勤工作为由顺势插足这个聚会。”
克拉拉惊诧莫名:“你不想邀请吴奕参加?”
万紫迷惑地看着克拉拉,说:“为什么要邀请他?他又不懂音乐。”
克拉拉说:“那他可以帮我们拍照。”
万紫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合理诉求,多有纪念意义的一次生日宴会,影像记录是必须的。于是她改变了主意,对我说:“那我就不拒绝你啦!”
我觉得好笑,我至终没有说话,抄着手看看她们决定我的去留,等得出结论,我说:“谢谢啊,我可没说想参加你这聚会。”
克拉拉又惊诧莫名:“你不参加?为什么!”这妞今天是吃蚱蜢了?总是一惊一乍,丁点小事就能激得她跳起八丈高。而且她为什么非拉上我不可呢?
我看着克拉拉:“因为你。”
克拉拉不解:“我怎么了?”
我说:“因为你的大周。”
克拉拉不乐意了:“谁的大周?”
我也想多一些与万紫接触的机会,尽快调查出个眉目,可是大周在场总是火药味十足,他的攻击让我变得越来越醒目。醒目,不该是一个地下工作者的标签。为了长久潜伏,我只好战略性地回避。别墅这边,我今天搜证完毕,下次再来同一地点,意义也不大。
克拉拉有些失望,我俯在她耳边,悄声说:“我们单独出来玩吧,有大周的场合,很不自在。”克拉拉点点头,一笑百媚。
我早该单独约克拉拉出来了,她可以给我讲很多万紫的故事。我盘算着,直接询问万紫容易打草惊蛇,不如从她身边的朋友入手,逐个调查,先理清头绪,再找万紫求证。克拉拉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不注重隐私的,和陌生人什么都能谈,他们聊天极为真诚,不像英国人,见面时都假模假样地聊天气。
这座房子已经很久没人收拾,蒙了厚厚一层尘土,墙角已经有蜘蛛网了。万紫拿起笤帚扫墙,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了,蜘蛛们。”然后一脸歉意地扫掉了一张蜘蛛网,克拉拉尖叫:“住手,不要碰蜘蛛。”
万紫吓得愣在原地。
克拉拉神情紧张:“蜘蛛是祥物,不要吓它,会招来祸端。你吓到它了吗?”
万紫赶紧说:“没有,没有。”
我看着那只颤巍巍蜷缩于墙角的蜘蛛,它分明已经吓破胆了。
在俄罗斯,男人站在一旁看女人干体力活,那是一种耻辱。男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随时随地,无时无刻,给予女孩子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我现在游手好闲地满屋溜达,像极了一个参观普希金故居的游客。万紫一边擦地,一边从眼角斜睨我。我装出一脸无辜,说:“我也是接受过素质教育的,你以为我这样闲着,心里好受吗?只是怕多干活,你会觉得欠我太多,有负担。为了不加重你的心理负担,我不得不压制自己乐于助人的天性,并背负怠慢女性的耻辱,在内心的痛苦纠结中袖手旁观。”说完,我都被自己逗乐了,纯粹是公子哥儿自我脱罪的鬼话。万紫说:“辛苦你了。”没有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感谢。
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要游手好闲,而是我要快速搜证,如果拿着笤帚帮她打扫,我忙活一天,只能数清楚屋里有几张蜘蛛网,不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这房子太大了,我必须抓紧时间仔细侦查现场。
这房子立于乡野之间,却装潢精致,那些摆设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还是能看出价值不菲。我问万紫:“这是你家的房子?”
“是。”
“什么时候买的?”
“那可久了,好几十年了。”
我很怀疑,这房子哪像是几十年的老宅?我说:“看起来很新啊,相当的老当力壮。”
万紫说:“原来只是个小木屋。发了财之后,推倒重建的。”
“发财?”又到关键词了,巨额财富的来路正是判断她父亲是否为贪污犯的充分必要条件。我装作见钱眼开的样子,谄媚地靠上去问:“什么路子啊?透露一下吧。”
“侵吞国有资产。” 万紫随口说。
我惊了!但又觉得不可信,这么敏感的话题,她讲得风轻云淡,一定是在耍我吧。
我正色道:“不跟你开玩笑。”
万紫瞥我一眼:“谁跟你开玩笑。”
我将信将疑:“真的?”
万紫望望天花板,又环视四壁,搜索着卫生死角,懒懒地说:“这个话题好无聊。”然后无论再问什么,她也懒得回答了。我急得不行,侵吞国有资产,这么关键的情节怎么能嘎然而止呢。我瞄向克拉拉,她坐在露台的台阶上休息,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找她套近乎,希望她能多少透露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我用了很英国范儿的开场白:“天气不错。”
克拉拉微笑说:“俄罗斯没有坏天气的,夏天有夏天的美,冬天有冬天的味道。”
(万紫)
打扫结束,克拉拉和吴奕并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隔着篱笆看远处的风景,我站在他们身后,望其背影,想起一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爸认识我妈时,我妈还是塔斯社的驻华记者,他送她一个红色塑料封皮的漂亮笔记本,让她在采访时作记录用,笔记本的扉页上用钢笔龙飞凤舞地写着这句话,我妈当时的中文水平有限,看不懂手写体,所以她并没有马上明白这笔记本的价值,直到那些见过她笔记本的中国同行们背地里把这八卦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她才从别人嘴里得知自己的爱情故事。
克拉拉和吴奕并排而坐的画面像一张唯美的以爱为题的插画。我说过羡慕克拉拉,她家不富裕但很有温暖,大周不是青年才俊但死心塌地地对她好,她的工作不体面但干得很开心。而现在,她和吴奕也不算般配,和克拉拉相比吴奕的身形略显单薄,但他们并排而坐的背影,很美。
我不由得责备克拉拉:“昨天刚下过雨,你不要坐在木头台阶上,吸了湿气会生病的。”说完这话我一震,我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方面是想起以前姥姥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小时候我也爱坐在这里看风景。一方面是我心里萌动着一丝嫉妒,美丽的风景,画中人不是我,我就鬼使神差地想要把这幅画撕裂。
克拉拉不以为意:“生病就生病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说:“可是屁股不痛吗?我有一个看风景的雅座。”
我让克拉拉帮我从厅里搬一个沙发放到院子外面的草地上,老式的牛皮沙发非常笨重,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姑娘很不适宜在异性面前干千斤顶的活,憋得毛细血管涨裂,再漂亮的脸蛋都能顷刻间变成一块猪肝。克拉拉说我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也觉得此举确实大费周章,有些过意不去,决定不搬了。可是克拉拉嘴上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还是铆足力气帮我搬沙发,因为她知道我从不席地而坐,我必须有一个干爽舒适的坐椅,才能安心地欣赏风景,否则姥姥的唠叨会一直盘旋在我脑海。克拉拉从来都宠着我惯着我,好像我真是她收留的一只可怜的小猫。
吴奕看我们搬得吃力,上来伸手托起沙发,我拒绝道:“谢谢了,欠你太多有负担。”
吴奕淡然一笑:“你可以邀我分享风景,就互不亏欠了。”
镶了木雕边框的枣红色牛皮沙发摆在了广袤葱绿的田野里,克拉拉、我、吴奕,我们并排坐着,我在中间。我忘记了这是巧合,还是我当时又鬼使神差的有意插足。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看三百六十度的田园风光,听着立体环绕声的鸟鸣。克拉拉啧啧称奇:“太妙了!这感觉太妙了!”吴奕环视一圈,安然地躺进沙发,望着天空说:“我喜欢这个,以后你不用担心再欠我什么,一切都可以用这道风景来偿还。”
我窝进沙发里,光脚拨弄地上的青草和野花,试着用脚趾将花儿摘下,小草细长的叶子挠着脚心痒痒的,一阵酥麻沿着小腿波动到心里。有一条小河从我们面前流过,无头无尾。十年了,我始终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水面平静,倒影着天上的浮云和河边的小树,一座木制的小桥通往对岸,河那边的山坡上矗立着白墙金顶的小教堂,教堂的洋葱头本来是天蓝色的,是姥姥捐钱镀了层金,再过去一些,在田野的尽头,森林纵横,有风吹过时,绿浪浩瀚起伏。在田野和森林交界的地方有一片墓地,姥姥就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