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夜,街市很热闹,风很凉。我到涅瓦河边,我把裙摆浸在水里,河水冰凉刺骨,手冷到麻木,却什么也没搓掉,反而晕成一片更大的污浊。均匀的水纹被我搅得凌乱,水波又把我的倒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站来,往宾馆走,湿漉漉的裙摆贴在腿上,凉透了,我忍不住全身缩紧。我的心脏也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吧?它不是也凉透了吗?
深夜回到宾馆,看见魏何一个人独占镶金边的大床,睡得很香。克拉拉和大周的衣裤都扔在床边,人却不见踪影,莫非克拉拉终于被大周的深情所打动,决定从了大周,两人穿着睡衣出去偷欢了?那吴奕又去哪儿了?
我蜷在沙发上,将身体埋进丝绒抱枕深处,还是觉得透心的凉。点了支烟,借这颗豆大的火星取暖,我知道它无力让我暖和起来,但熄灭它,会更彻骨的寒。那只小烟灰缸很快就满了,我把水晶花瓶里的香水百合都扔掉了,把烟灰弹进花瓶里,不知不觉,我的烟都烧掉了,我翻翻伙伴们的兜,搜罗出所有的香烟。我有爹、有娘、有“姐姐”,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小孩。
……当年,我父亲本来在北京为官,在单位领导赏识下属尊敬,在家里妻子贤惠女儿可爱,一切都很美满,却因为一只波斯猫犯了色戒。我妈就是那只波斯猫,年轻漂亮的俄罗斯驻华女记者,她蛊惑了我那正派的父亲,让他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最终被革除公职、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哼,故事真够俗套的:一身正气的官员被美色拉下马,堕落,堕落,最终堕入不可救赎的深渊……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魏何醒来,慵懒地掀开被子,睡眼惺忪地靠在华丽的大床上,王子气质更加浓郁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抽了一夜烟,房间里空气能见度极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应该看不清楚我的表情吧,这是个安全距离。
我说:“早安!怎么就你在这里,克拉拉他们呢?”
“别管他们。你怎么了?”说着,魏何下床向我走来。
“我挺好的啊。”我躲开他的目光,岔开话题,“跟我说生日快乐吧!农历的。”
见我避而不答,魏何也不再追问,旋即换上一个粲然的笑容,轻轻吻了我的脸颊,说:“生日快乐!我的公主。”这是魏何式的体贴,如果他不能分担走我们的烦恼,那他就努力注入一些快乐,把烦恼冲淡。
不一会儿,大周、克拉拉、吴奕三个人同时回来,神色慌张,行径诡异。定是发生了什么,我没有问,我都自顾不暇,哪有心力关怀他们?
魏何把我们领到喋血大教堂去拍照,所有人都会被这座教堂变幻莫测的美扰得眼花缭乱。而我却盯着教堂外墙的一个破洞看了很久,华丽的东西看上去那么体面的,却也有无法修复的伤。吴奕说:“为什么要去关注那点瑕疵呢?就好像一个绝世美女,所有人都称羡她的美貌,而她照镜子时,最吸引自己的却总是鼻翼上一个浅浅的痘痕,并为这个痘痕耿耿于怀。其实有谁会在意这个痘痕呢?作茧自缚。”吴奕的大道理和我无关,因为我有的不是痘痕,而是一个伤疤,已经结痂,但是随时可能再被撕裂,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华丽,要我选择,我宁愿做一个满脸痘痕但身强体壮的村姑。好羡慕克拉拉,她家不富裕但很有温暖,大周不是青年才俊但死心塌地地对她好,她的工作不体面但干得很开心。我就想要这么简单的幸福。
我们走进一条小巷,路过一个画廊,橱窗里摆着一幅画,一个白裙姑娘站在樱桃树下面。这画面那么刺目,我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作者,他要给万红画一百幅、一千幅都没有关系,可是他竟然给万红画了樱桃树?那是我的樱桃树,她凭什么站在下面?
俄罗斯人得了小孩,会在自家院子或者小公民林荫道上种上一棵小树苗,庆祝婴儿的诞生,男孩种橡树、栗树,女孩则是白桦、杨树、樱桃、苹果。我出生在北京,自然没有属于自己的诞生树。我们逃亡到苏联那一年,父亲郁郁寡欢,姥姥便带着我们全家到乡下别墅散心,莫斯科的每一个公民,都在乡下有一块自己的土地。我周岁生日那天,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他们一起在木屋旁为我补上了一棵樱桃树苗,那是我来莫斯科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我的诞生树比我年轻一岁,但它远比我长得快,不几年就茂盛葱郁、风姿绰约了,满树的樱桃乌红油亮。几乎每年生日,我、爸妈、姥姥都会一起来到别墅,打一桶清水坐在樱桃树下,摘一颗,洗一颗,吃一颗……那是我的味蕾所体验过的所有味道中最清甜的。后来爸妈的感情越来越淡,矛盾越来越多,但每年我生日时,姥姥仍然带着全家前往别墅庆祝。直到后来姥姥去世,爸妈互相厌恶到无法同住一个屋檐之下,爸爸离开莫斯科了,我们就再也没去别墅住过了,现在的樱桃成熟后一定自己落到地上,再腐烂成泥,再或者那棵樱桃树已经很久不结果实了,它可能快要枯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幅画,那个穿白裙子的万红,她竟然站在我的樱桃树下。
画廊老板问我:“喜欢这画吗?你们是中国人吧?那正好,这位画家特别嘱咐要将这一系列作品便宜卖给中国人呢。”
呵,要便宜卖给中国人,我想起爸爸那个疯狂的念头:画上十幅,二十幅,一百幅……把它们放在画廊里卖,如果遇到中国人,那就干脆送给他,总有人会把画带到国内,说不定会有一幅出现在万红面前……
我的樱桃树可不能交给万红。我买了这些画,我把咖啡泼向万红,她的白裙子被咖啡渍染成了黄褐色。画廊老板咆哮:“你竟然这样对待艺术品!”
“这算什么艺术品?令人作呕。帮我转达画家,他不配拥有女儿。”我也吼起来,用尽浑身力气。
我回到宾馆,独自在阳台上坐到半夜,看着满街的霓虹,觉得眼晕,忍不住哗哗落泪。屋里安静起来,朋友们都睡了?他们见惯不惊,都懒得搭理我。我曾经抱怨他们没心没肺,魏何说了个很诗意的借口:“给你空间安静地舔伤。”
但今天我觉得冷,特别想有一个人相偎取暖。如果有一个人舍弃温暖的被窝,出来给我送温暖,那会是谁?
一定不会是大周,他和我交情不深,只因为追求克拉拉,他才和我们混在一起。
会是克拉拉吗?她待我,像宠爱一只猫。猫发脾气时,她可以宽容地一笑而过,但她不会去跟猫儿谈心。面对克拉拉,我确实没有自怨自艾的资格,她父母早逝,和老外婆相依为命,我凭什么在她面前装可怜呢?
至于魏何,他是最温柔体贴的。但从小到大,每次我与父母争吵,他都第一时间去安慰我妈:“阿姨你别生气,万紫她口不择言……”这家伙知道我妈掌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他想要继续在我家蹭吃蹭喝,就不能站错队。
正想着,只听见门把手旋动的声音,接着阳台门被推开了。我想这是谁呢?不管是谁,我都要扣留他,用来取暖,因为我真的觉得冷。
怎么会是吴奕?我正疑惑着,却发现他果然不是来送温暖的。我在这里眼泪婆娑,他却嬉皮笑脸地蹲到我跟前,从背后掏出一个相机,吵着要拍照留念。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儿的,我简直被他气笑了,哀伤的气场一下子就泄了,怎么也聚不起来。
算了,睡吧。我回屋,一头钻进棉被温暖的怀抱。虽然这不是我想要的取暖方式,但是效果不错。吴奕没来给我送温暖,但他却在一分钟内驱散了我透心的寒意,真是一剂奇妙的百忧解。
回到莫斯科不久,唱片灌好了,魏何给我送来小样。配上吴奕为我们设计的封面和画册,这张CD怎么看都不像是音乐发烧友自娱自乐的山寨唱片,但也不太像正规影像制品单位大批量生产的商业唱片,因为它精美至极,单看着包装,分明是经典回顾限量珍藏的品质,我几度产生“红殇”是一代摇滚天团的幻觉。魏何说:“亲爱的,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我还要为你办一场盛大生日party,广邀摇滚青年举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摇滚聚会!”
活动主题:自由的边缘。
活动内容:甩开腮帮子大声唱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解除地心引力之外的一切束缚,尽情宣泄。
地点:你家的乡下别墅。
这个主意也让我莫名亢奋,马上叫来大周和克拉拉开动员大会,谁知根本无须动员,我刚开口说出“摇滚聚会”四个关键字,就如一个小火星跌进了秋天的干草垛,他俩烈焰般的热情立刻汹涌而来,想要扑灭都难。大家一拍即合,当即做好了活动企划。
我问:“我可以请我爸妈来吗?”
魏何说:“当然了,这是你的party。”
我一听自己是老大,马上不客气起来,吩咐道:“那一首献给家人的歌,你们赶紧练熟啊,生日那天我要唱。”
我仔细看着CD里的小画册,吴奕很喜欢抓拍朋友间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看他吊儿郎当,却是个细腻而懂感情的人啊。
我给爸爸电话,他主动提到那三幅喝了咖啡的可怜油画,但说到一半又咽下了,所以我不知是他想向我道歉,还是想让我向他道歉。遇到棘手的事情,他总是逃避,幻想自己是只鸵鸟。
我也陪他一起装傻,调节出一个天真浪漫的嗓音,说:“我的生日party,你来吗?”
他旋即说:“当然。”
我马上又致电邀请我妈出席。这些年她一直像机器一样工作,只在我生日时才会暂停运转。每年我的生日,她会像个有灵魂的女人,像个爱女儿的母亲,跟我一起吃吃喝喝,散步逛街,看电影听音乐,我们彻夜聊天,回忆往事,展望未来。她只在这一天想起自己是个妈妈,可能是我的生日让她回忆起分娩的剧痛,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是有知觉的自然人,而不是机器人。像往常一样,她会满足我关于生日的一切要求,爽快地答应了参加生日派对。
我想和克拉拉提前去别墅收拾一下,那栋房子废弃太久了,需要开荒。租了音箱和灯具,也顺便搬过去,可是我的老爷车实在是难负重任。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吴奕的宝马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