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去莫斯科大学的,那里对我来说是一个会激烈排异的气场,都怪那个倒霉的万红害我一时失去了理智,做出错误选择,冲动是魔鬼啊。
莫大新闻系在红场对面的一栋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建筑里,多可怕的地方啊,全俄罗斯最爱读书的怪胎集中在一栋沙俄古楼里。他们玩命地抢图书馆里焦黄的古书,互相挑衅,比谁啃的黄书最多;他们拼死拼活地抢5分,希望最后能领个红皮毕业证,加冕为怪胎中的极品。我姥姥我妈也曾是其中一分子,我多少遗传了一些基因,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我热情洋溢地抒发了进入俄罗斯最高学府莫斯科大学的强烈愿望,还跑到讲台上大声朗诵。只可惜岁月蹉跎,蹉着蹉着,就把理想搓分叉了。如今梦想实现了,却觉得是场恶梦。
领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终日祈祷:主,你赐予我狗屎运,把我弄到这个学校,就得对我负责任啊,到处都是怪人,要我怎么熬过这四年?
然后上帝之手又提拎来一个小人儿,他是吴奕。
开学第一天,我不想太乍眼,特意穿了白色布拉吉,梳了个麻花辫,捧了几本尼采、黑格尔、苏格拉底,化装成一文化人混迹在正经学生中。我怯生生地登上新闻系大厅里庄重威严的宫廷式楼梯,每一脚都踩得很不踏实,这个入学名额的的确确是正规渠道所得,但我却总感觉来得不合理,分明是天上莫名掉下一张通知书正中我脑门,小小一个信封,携着重力加速度从天到地,最后着陆的力道足以砸得我晕头转向。新闻系走廊四周都挂满了照片,是去年的优秀新闻摄影作品,新生们绕着走廊,一幅幅地学习,虔诚得像是唐僧膜拜印度经书。我对照片不感兴趣,我仔细观察每一个人,想找出和我一样插科打诨的。突然发现一个帅哥更仔细地观察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你要在侦察敌情时被人反侦察,你也不自在。我正要逃走,帅哥指着面前的照片说:“这是你,对吧?”我上前一看,真是我。是十月革命纪念日游行,周围的人激情澎湃,我正气愤地使用国际手语——竖中指。
照片的题目是《反叛与惘然》。没想到,我妈费尽心思把我塞进这栋楼之前,我的照片已经陈列于此供人瞻仰很久了,小脸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顿时感到不妙,万一克拉拉他们来参观学校,发现我参与过反普京游行,再误以为我这手语是问候普京的,后果不堪设想。作者名字叫做“У·И”,就两个字母,像是克格勃成员的代号,联想到普京先生前克格勃成员的特殊身份,难道我真的因为这次游行,被间谍组织盯上了?我去教务处一查,这作者是电视新闻专业三年级学生。我对照课表追踪至他的上课地点,学生都在,老师还没来,我推门进去问谁是У·И,一个男生站起来,很面熟,这不就是当年被我用国际手语问候过的那个日本变态吗?我一冲动,在开学第一天骂人了,虽然知道骂日本人是白费口舌,他们不畏惧任何诅咒,可是开学第一天啊,要低调,不能在教室动手,我只能将手上的大摞哲学书重重一拍,助长声势。他安静地等我骂完,瞥了眼我拍在桌子上的尼采,故作深沉地叹气说:“女人搞哲学,果然对于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欠揍,我正要回敬,这时进来个教授模样的老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У·И,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你这样认为?”
У·И用眼神指了指我,似乎我就是一个有力例证。什么狗屁理论?我怎么就跟哲学搞得两败俱伤了?我都不知道哲学是啥,尼采、黑格尔、苏格拉底不过是我今天伪装文化人用的道具罢了。
老头说:“康德把人的认识能力分为感性、知性和理性,三层渐进。女性天生长于感知,而她们可感知的又多于男性,因为女人才能怀孕、生育和哺乳,她们用身体体会了自然的神秘,在形而上体验方面占了优势。在哲学里,体验和直觉是基础,然后才是逻辑,这样看来女性似乎更有哲学基础。所以歌德会说: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前进。”
У·И:“是的先生,但搞哲学还是需要逻辑的,这是女性的弱项。这个弱点还制约了她们的强项,因为逻辑混乱,她们常常把感性和理性、生活琐事和根本道理搅成一锅粥。其实,让哲学受点损害没关系,可是让女人受到哲学的损害就不好了,学了哲学,头脑变得复杂,灵魂变得痛苦,这样的女人还能美吗?坏的哲学使人枯燥,好的哲学使人痛苦,我们怎么忍心让女性变得枯燥而痛苦呢?先生,这个观点不是我的,是从一个中国哲学家那里看来的,他反对女人搞哲学,是出于怜香惜玉之心,我也怜爱女性,所以深表认同。”
老头听完,赞赏地点头,追问中国哲学家的名字。他俩就这样就当我面探讨女人和哲学,视我为空气。都是神经病!我收拾起书出了教室,把我的照片从墙上摘下来装包里,就回家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计划过在开学第一天逃课,都是那只日本猴子害的。
正好多出了时间,我绕到列宁山,去主楼领了宿舍钥匙,今天就准备正式入住。
克拉拉、大周、魏何都过来了,一为恭贺乔迁之喜,二为到主楼“朝圣”。在俄罗斯念过书的人,有几个不向往列宁山上的莫大主楼?就连克拉拉和大周这样不可雕的朽木,也对主楼心怀敬畏。主楼被请上神坛,端坐于海拔220米的莫斯科之巅,品味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为了将这场造神运动推到极致,主楼管理甚严,四个入口都有警察把关,是货真价实的警察,而非俗称“校警”的门卫。进出主楼都需要莫斯科大学的工作证或学生证,任何试图侥幸混入主楼的外人都会在警察雪亮锋利的目光下打回原形,而试图暴力闯入的则直接扭送位于主楼地下室的警察局。这让莫大主楼成了外人眼里一座威严、神秘、高不可攀的异度空间。新闻系的宿舍就在莫大主楼内,虽然我不准备在此常住,但还是占着一套,一方面因为这处房产实在太具价值,另一方面以备离家出走之需。
为朋友们办完访客登记,我们上楼去,克拉拉今天特意带着她的小猫。克拉拉在她奶奶身边长大,非常传统,迷信“猫护宅”的说法。传说,先人把看家护院的责任托付给了猫,猫有四只利爪,搬家时让猫第一个跨过门槛,它能制服新房中隐藏着的魔鬼和恶神,保护家宅安宁。克拉拉把小猫放在门口,猫儿昂起下巴环视了一下房间,姿态犹如一训练有素的职业明星,然后它一转身,踱着最散漫的猫步,旁若无人地经过我们,到走廊上闲逛去了。克拉拉喝道:“回来!”小猫充耳不闻,克拉拉怒不可竭,指着它控诉我,“看看,看看!和你一个德行!”和我?我就纳闷了,她自己把猫养得这么非主流,与我何干?此猫与我的联系仅在于它是我送给克拉拉的生日礼物。克拉拉从未收过我的任何礼物,唯有这只俄罗斯蓝猫,因为她喜欢猫,还因为她常说我像一只猫。猫咪刚去克拉拉家时还只是刚断奶的小宝宝,由克拉拉一手拉扯大,这脾气品行还能像我了?我说:“要散步,随它去吧,吃鱼罐头长大的猫咪,老鼠都没见过,还能指望它降妖除魔?我们也出去待会儿。”
大周带来一套烟具,我们在楼后的草坪上点起了水烟,顺便商讨红殇乐队发展事宜。我去宿舍厨房点燃木炭,为水烟供应燃料,谁知竟在厨房又碰到了那个日本小猴子,一个大男人在那儿无微不至地呵护一锅汤,足以证明他心理不正常。
乐队正准备灌制唱片,拍摄封面,好多专业问题不明白。小猴子偷拍我照片去展览,心术不正,技术还是挺正的,干脆赏他个脸跟他聊聊。没想到此猴还耍猴脾气,要聊天必须尊称他大名,他那只有两个字母的名字哪像大名啊?活脱脱的克格勃特务番号——У·И。哎?不对,日本人的名字不该这么简短,我一问,他竟然是中国人,不是日本猴子。我顿时觉得他长得挺好看,人也和气,煮汤的样子也温柔。还探讨什么摄影问题啊?直接拉他帮我们拍照就好啦。
莫斯科没有好风景,我想去彼得堡,顺便看望我爸。我考上莫大,他许诺来莫斯科与我庆祝,却迟迟不见动静,我只好主动送上门去。哦,还有,我要过生日了。
我要去约会我爸,便把他们四人安顿在一个华丽的洛可可宾馆之中。定房时,宾馆说不足四间空闲的单人房,建议开两间双人房,我琢磨着两两分配的话应该如何组合呢?
一个姑娘,三个男人。而这三个男人中,吴奕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圈外人;魏何,和他独处一室无论男女都会心猿意马;大周问题最多,单相思克拉拉,激烈地排外,还鼾声震天。无论怎么排列组合,都有隐患。这种难题只能选择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我索性定了一间总统套房,把这四颗烫手山芋统统扔进去。
吴奕是个称职的摄影师,一路上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刚进宾馆落脚,他也不歇着,马上拿出电脑整理相片。电脑一开机,我看见一张大脸出现在桌面上,那不是我的脸吗?顿觉五雷轰顶。这照片正是我当年用国际手语问候吴奕的大特写,他竟然将它供奉在电脑里。我一失足站进反普京的队伍,竟成千古恨,噩梦如影随形。天哪!要是克拉拉他们看到这张照片,追问起来,我要如何解释?如果我在普京的故乡彼得堡被其粉丝团“红殇”就地给办了,我只能感叹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