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学生,我竟然都不知道我是谁了?这又将直接导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去哪里。我都怕自己会变成一个精神世界的植物人,我才不要做一棵植物呢!或许我可以像克拉拉一样去工作,可是一想到完全陌生的身份,我胆怯了。我总是害怕新环境,每一次变化都让我终日诚惶诚恐,长久不得舒缓。做生不如做熟,我还是继续做学生吧。
只要不辍学,什么学校都无所谓,颁给我学生证,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个学生就行。我爸自从被逐出官场,就变得不食人间烟火,在学校品牌的问题上,比我更加淡泊。但是我妈是个体面人,她的眼里只有她的母校,同时也是我姥姥的母校——俄罗斯最高学府雷蒙诺索夫莫斯科国立大学。一次,我有幸和我那日理万机的母亲共进晚餐,我很坦诚地给她介绍了一下我的学习情况:“您可能不太了解咱的水平,及格万岁的口号我都喊了三五年了,你看着我的名次就大约知道我们班上有几个人了。所以呢,希望您现实一点,也别太虚荣了,让我随便上个学校得了,您那神圣的母校要是连我都收了,岂不是有辱了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的英名吗?”
我妈眼一瞪,说:“考不上莫大我就把你送美国去,别留在俄罗斯给我丢人。”
我一听赶紧歇了,哪儿去不是混啊,混生不如混熟,我还是在莫斯科混得方便点。我妈圈子里的那些土豪劣绅都把美国院校作为子女求学的唯一选择,在这个问题上,我妈保持独立思考,不盲目跟风,我很欣慰。
于是我尝试着刻苦学习了两天,实践果然出真知,两天体验之后我得出了结论——我的体质不适合读书,一捧着书就瞌睡。于是我赶紧找我妈汇报实践心得。
我妈压根不答我的茬,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聊起题外话:“万红去年考上北大了。”
她语气云淡风清,对我却是如雷灌顶,我急躁而惶恐地追问消息来源。
“听你爸说的。万红她妈妈到处炫耀,总会有好事之人把这消息传到你爸耳朵里。”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看看我,补充了一句,“你爸爸很高兴。”
万红是我爸的另一个女儿,我爸有两个老婆,我妈是传说中的小老婆。我们一家逃亡俄罗斯时,爸遗弃了他的大老婆与大女儿。
我可能从未见过万红,离开中国时,我还在襁褓之中,但是她却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假想敌。爸爸抛弃了她们,却因为负罪感而加倍思念。我总是被迫和万红较劲,她考了北京大学,那我就必须考上莫斯科大学。据说私生子出生时都被下了咒:为了击败嫡出子女,争夺父亲的疼爱与肯定,他们将失心疯一样奋斗终身。我算是最幸运的私生女了,独占父亲这么多年,却仍然逃不出这个魔咒。
我挺直腰板,掷地有声地起誓:“我会考上莫大。”
我妈嘴角上扬,笑容比蒙娜丽莎神秘。
我咂摸着这个诡异的笑容,心想这狐狸女人又在骗我吧?万红母女早就杳无音讯了,怎么突然有了消息?我妈是一个优秀的管理大师、阴谋家,最善于攻击对手软肋,一招致命。在我短短十七年的生命里,她已数百次利用私生女的特殊性操控我,屡试不爽。唉,谁让她是私生女她妈呢?
我对她说:“考莫大太难了,你会帮我吧?”
我妈乐了:“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怎么帮?”
我没啥文化,战斗力不行,心理素质也不行,莫大门槛甚高,都高过我的髋关节了,让我怎么迈过去?但只要我妈肯托我一把,我就一定能爬上去。因为我身份特殊,可以想办法改回中国国籍,作为外国学生再来参加留学生入学考试。外国学生即使才高八斗,如果俄语讲不利索,那就是茶壶里煮汤圆,肚里有货倒不出来。我再没文化,俄语溜啊,三两下就把考官侃晕了。一个会俄语的俗人,轻松干掉不会俄语的骚人,这就叫四两拨千斤。
我说:“帮我改回中国籍。”
我妈睃我一眼:“说什么胡话?什么叫改回中国国籍?你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中国国籍。”
这个恶毒的女人,她又捅我的软肋。是的,我出生在中国,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中国人。我是一个没有准生证的私生女,在以计划生育为基本国策的中国,我无处落户。
经过半年头悬梁、锥刺股,我昏昏沉沉地去考试,犹如做了一场天马行空的梦,结果竟莫名其妙地踩了自费分数线。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有狗屎运的天才,这是遗传基因作祟,天生智力难自弃。我妈欢天喜地地掏了学费,对她来说公费自费没有区别,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收到莫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妈就像得了千年灵芝,噌的一下容光焕发,脸上褶都少了。虽然她知道什么学校都一样,进了最好的大学我也不会变成个先进分子,但是她认为送我进莫大乃是家族百年大计,这个莫名奇妙的观点源于她过分旺盛的责任感、荣誉感、使命感:一、对祖宗负责,就读莫大是我家一百多年的光荣传统。二、对自己负责,她跟朋友介绍我时不会脸上无光;三、对后代负责,在精英汇聚的莫大我不会认识牛鬼蛇神,顺着这个路子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基本可以保持优良血统,不会出现妖孽基因。
我打电话给爸爸,汇报金榜题名的人生大事。我爸愉快地说:“好,真好,我来莫斯科与你庆祝。”可是我左等右等,他却一直没来。
克拉拉,我的老同学,我唯一的俄罗斯朋友。她不再升学了,接受了发牌员的培训,要去赌场工作。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赌博合法化,催生了大批赌场,老虎机更是成几何级剧增,在莫斯科的街头巷尾盘踞了十万台老虎,这些老虎甚至把守在学校、医院、教堂的大门口。赌场发牌员是个香饽饽,但对于克拉拉来说,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上班时间接触形形色色的有钱人。大周对此很不赞同,认为赌场会侵蚀掉她的灵魂,可是克拉拉对大周的劝告置之不理,大周连续一周没和克拉拉说话。冷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大周是克拉拉家的房客。
魏何,我的初恋,又回来了。他成为国家公派留学生,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演奏。我用了“回来”这个词,因为他总是来来去去。他的父亲是音乐家,常到俄罗斯访问,有时会带着魏何。魏叔叔与我爸爸是旧相识,工作繁忙时,魏叔叔就把魏何寄放在我们家,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八岁,魏何的出现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心烦意乱的感觉,但那不是因为情窦初开的烦恼,而是他当时的小提琴造诣实在是让我烦躁得想挠墙,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成为我心目中的小提琴王子。他这次回到莫斯科,我去机场接他,只见他站在出口引颈顾盼,面目清秀、身形修长、姿态优雅,真的幻化成王子了。我走上去,他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我,我扒在他肩上,泛起一阵酸楚,我的初恋啊。魏何见状,担忧起来,说:“亲爱的,你不会还喜欢我吧?”我一把推开他,表示划清界限,说:“你当我傻呀?”我做出夸张的嫌恶的表情,魏何放心地笑了。
这个位于十字路口的夏天,上帝之手拎起我们这些小人儿,捏捏我们的脸颊,把嘴角定型成上扬的半弧,上足屁股后面的发条,然后放回到时空之中,摆在一个新的位置,面朝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