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阮姐打电话说她把女儿丫丫送到了她妈妈那里,叫我去她家吃饭。走出大楼,初夏黄昏的尾声令人沉醉,我慢慢地走向大门口,一闪念想起了刘小姗那张潮红而年轻的脸,突然就有点反感去阮姐家里的感觉。
转过大门口的金属雕塑,迎上来一个人,叫道:邵大哥。我定睛一看,是刘小姗。我有些惊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还想她呢,就打趣她:你在哪里学这么江湖?为什么总不叫我邵老师?
又不是在单位,你那么年轻,我看还是叫你大哥好。她翻翻眼睛。我无可奈何地笑笑,问道,你怎么没回学校?吃饭了吗?等男朋友来接你?
不是——!刘小姗很烦地甩甩头。我预感到点什么,想开个玩笑,忍住了。
等你呢!她宣布了答案。
等我?虽然刚才心里猜到些,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意外。
对呀,我想请你去吃麦当劳。
为什么?
因为你这些天对我的教导啊。刘小姗有点调皮地说。
我不由话多起来:你给我红袖添香了,该我请你才对。
讨厌!——她竟敢骂我了!
刘小姗很白净,衣着朴素,不说话时,眼神像个初中女生一样稚气,迷迷茫茫,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我不由心中生出许多怜惜,也跟她洒脱起来:好吧,不过我掏钱,你给选套餐就好了。
太好了!她竟然拍着手跳起来。
阮姐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埋头吸那冰凉的可乐,听见我手机响,刘小姗善解人意地给我递上一块餐巾纸。我接过来慢慢地擦着嘴,不用看号码,我知道是阮姐打来的,我决定不接电话,可是电话不依不饶一遍接一遍地响,我把心一横,关掉了手机。
你女朋友吧?真是对不起。刘小姗望着我,一脸惶恐不安。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觉得手上的鸡肉味儿可真难闻。
我想跟刘小姗聊点别的,比如她的家庭、经历什么的,这样会使两个人更随便、更融洽一些,可是又觉得不妥,有套瓷之嫌。在我的经验里,谈恋爱总是从互相倾诉隐私开始的,有阮姐在,我怎么可能同另一个女孩谈恋爱。
跟漂亮女孩在一起,有话没话总觉得时间过得快。出了麦当劳,我提出送刘小姗回学校,因为听说最近常有骑摩托车的飞贼抢单身女孩的包,报上登过有个女孩被拉倒在地,头撞上马路崖子,成了植物人。大概刘小姗也听说了这些,没有反对。我们打车去了她的学校。在大门口,我犹豫着是否该送她进去。她也不表态,是说声谢谢让我回去,还是接着送她去宿舍。这时霓虹灯下有两个女生从大门里走出来,看到刘小姗,大叫了一声,扑了过来。可能有我在的缘故,刘小姗有点拘谨,想疯不敢疯,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幸好其中一位女孩发现了我,斜睨着我问刘小姗:你男朋友呀,哪个系的?这么保密,怎么没见过?刘小姗不置可否,一个劲地推她们:滚蛋滚蛋,该干嘛干嘛去。那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跑开,不时地回头看我,冲刘小姗叫道,好帅呀,真小气,都不介绍一下。刘小姗跺了跺脚,说,一群疯子,不理她们。拉上我就往大门里走。我笑道,你一个宿舍的吧,这么快活,一看就知道毕业呀,已经不用上课了。刘小姗放开我,随口说,早就不上课了。走到她们宿舍楼前,刘小姗终于站住了,问我:有没有时间上去坐坐?我想了想说,下次吧,还得去一个朋友那里。刘小姗笑了,昏暗里,那笑容似乎有说不尽的含义。
我没有去阮姐那里,直接回了我的住处,竟然失了眠,满脑子是刘小姗的影子,捱到天快亮时才睡着。醒来已经中午了,睁着眼睛镇定了一下,想清楚上午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安排,看了看手机,也没单位打来的电话,这才松了口气。方便面已经吃完,只找到两个苹果,洗一洗,全吃了,又开了一瓶啤酒,且作午饭。其实我一点也不穷,只是放纵惯了,我跟单位一位副总私下合开了一个小公司,开始他出钱我出技术,现在各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买辆私车绰绰有余,但我们尽量不显山露水,——在我们这家刚刚从事业过渡到企业的大单位,一旦暴露出你私自单干发小财,会有无数双手突然伸出把你推倒,然后再一人一脚跺扁你,叫你永世不能翻身。前车之鉴有的是,稍不留神就会被算计。但我们没事,一来谨慎,二来那位副总把路子走到了刘部长那里,每年都会扣出年利润的百分之十打点这位主管部门的爷。别小看这百分之十,一百万的百分之十也不是个小数目。我所以能置身单位权力斗争之外,坐看云起,不温不火,正是有赖于这点经济基础。
上午没上班,下午一定要早到,这是我的原则,在大单位混,不能太扎眼。打开办公室的门,正找今天的报纸,耿冲锋的套间门开了,伸出他永远保持公正气色的脸来。我打招呼问他怎么来这么早。
邵儿,你来一下,跟你说个事儿。他招呼我。我跟他进去,耿冲锋回身关上门,坐下来先从牙缝吸了一口凉气。我心里有些奇怪,表面不动声色,且看他怎么讲话。
耿冲锋伏过身来,又吸了一口凉气,嘶嘶有声,这才低声问,你知道吗?听说刘小姗是刘部长的女儿?说完,探究地望着我。
哪个刘小姗?
咱们的刘小姗。
哪个刘部长。
咱们的刘部长。
不会吧?我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我并不认识刘部长,为了安全起见,我和那位副总私开小公司时,约定单线联系,一来怕单位疑心我们拉帮结派,二来一旦一人出事,另一人死无对证,可保不全军覆没。但我确信刘小姗不是刘部长的女儿,如果是,刘部长肯定不会把介绍女儿的条子写给耿冲锋,而会写给我们老总,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隔级交待工作以外的事务,都会被误会为无视中间那一级。
你听谁说的?我有点好笑老耿的小题大做。
你别管听谁说的,我有很大把握。耿冲锋向来畏上,总是把上级的事情弄得很神圣、很神秘。
我摇头:我没听说过,也不相信。
耿冲锋把案头一个红头文件用三个手指压住郑重地推给我:你看看这个。
那是关于从实习生中聘干的文件和考试名单,文件我早看过,就把那份名单拿起来,翻了翻,看到耿冲锋的儿子耿新和刘小姗并列在一起,而且刘小姗的名字还排在耿新前面。我这才明白,原来耿处让儿子来本处实习,是为了接他的班。不过我觉得刘小姗的名字排在耿新前面,是因为“刘”字比“耿”字笔划少,不必这般大惊小怪。但我没点破,我突然很盼望刘小姗能跟我成为同事。我说,耿处,你找跟刘部长惯熟的人打听一下不就得了?
耿冲锋把一手一摆:不行,不能让人觉得我打听领导私事,会被人误会的。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个激灵,差点站起来。我慢慢缩回手来,望着他。
耿冲锋突然满脸老年人的孤苦神情:小邵,我想求你个事。
你说。我猜测着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人清高,可这件事还得麻烦你。耿冲锋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继续说,我想请你想办法从刘小姗嘴里问出她究竟是不是刘部长的女儿来……
她刚来时没有说,怎么会再告诉别人?
你别急,我觉得你要问,她肯定说。老耿继续观察我的神情。
怎么会?!我是她什么人!
你看你看,你别急嘛。老耿挺了挺腰杆,严肃地说,一来你长得帅,很招女孩子喜欢;二来,二来我看出来,刘小姗对你有点意思。
哈——!我乐了,没想到老耿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别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一个小丫头什么心思,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刘小姗一准儿对你有意思。
那你就没看出她是不是刘部长女儿?我调侃老耿。
两码事两码事,老耿有些尴尬,晒着脸说,你想想,你还没结婚,如果真是刘小姗对你有意,她又真是刘部长的女儿,你不是攀上个大靠山?前途无量啊!
我估计耿冲锋今天把他一辈子的马屁都拍光了,他才不希望刘小姗是刘部长的女儿呢,不过拿我当酸碱试纸罢了。我正在犹豫是否可以胡乱答应他,耿冲锋突然坐直了,把嘴角一挑,冷笑了两声说,就算刘小姗不是刘部长女儿,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也比……耿冲锋顿住,笑笑,望了我一眼,换了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小邵啊,我比你大十几岁,有几句话劝你,找个好女娃结婚才是正道,不要跟那些名声不好的人混在一起,会影响你的前途,有些事情,你太年轻,看不明白……
我一惊,脑袋有些发凉,真想不到他竟然拿我和阮姐的关系来逼我就范,我憋不住正要发作,听见有人开办公室的门。耿冲锋马上站起来,提高声音说,那好,小邵,就这么说定了,靠你了啊!
我强压怒火,勉强笑了笑,推门走出他的套间。
进来的是阮姐。
阮姐看到我从耿冲锋办公室出来,望了我一眼,连招呼也没打,径直去了自己的办公桌,耸拉着眼皮坐下来整理自己的东西,弄出很大的声音。我在耿冲锋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此时看到阮姐,突然发觉这一切的烦恼都是因她而起,情绪更加恶劣,也懒得搭理她。老姜推门进来,可能感到了空气的沉闷,径直走过去打开窗户。几只家鸽从楼前掠过,悠扬的鸽哨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使我烦躁的情绪感受到些许清凉,不觉想起刘小姗来。而刘小姗一个下午都没有来——上午我不在,不知她来没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阮姐一直灰着脸,只在接电话的时候假模假样地笑笑。我不习惯勾心斗角、互相猜忌,更受不了这样的“冷暴力”,郁闷在心口一点一点淤积,无名火烧灼得我浑身难受,离开这里的念头再度强烈起来,——本来,当初有关我和阮姐的流言刚起时,我就打算辞职,离开这龌龊之地,一心一意去打点我们的小公司,但那位副总告诫我:要走也不能现在走,你一走,就是此时无银三百两,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我知道他是怕我走了,我们的小公司办不下去,勉强留下了。
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刘小姗。我迟疑了一下,走出办公室,到楼道里接听。喂,下班了吗?刘小姗用极其快乐的语调叫道,我仿佛看到她写满快乐无忧的笑脸,两下心情相较,这真是一个从天堂打到地狱的电话。我嗯了一声说,快了,现在也没什么事了,你有事吗?我想问她下午为什么没来,怕阮姐听到,忍住了。
学校有活动,所以我下午没去,喂,你上午怎么没上班呀?
我支吾道,昨晚熬夜了,没起来,你有什么事吗?那边没声音了,半天,听见刘小姗轻轻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挺,挺想你的。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想不到刘小姗真会对我有意。这时,办公室门开了,阮姐走出来,没看我,径直向楼道尽头的厕所走去,高跟鞋磕出一种古怪的声响:咕咕咕,咕咕咕,在昏暗的楼道里令人毛骨悚然。
你怎么了?见我半晌没反应,刘小姗在那端问道。
哦,没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在学校啊,今天我们毕业班有篝火舞会,我盛情邀请你来参加。
可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的,我免费当你老师。
好吧,我说。
见到刘小姗,我竟然脸红起来。她却很大方,挽着我的手臂给几个女孩介绍:这是我大哥,怎么样,帅吧?有两个女孩上次见过我,调侃刘小姗:男朋友就是男朋友,干吗非说“大哥”——那好,把你大哥介绍给我吧。我这般年龄已经不能跟她们无邪地交流,联想到和阮姐的事,自惭形秽。刘小姗似乎看出点什么,虚晃一枪,拉着我远远躲开了。在小湖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刘小姗一直不停地说话,我只有沉默。后来,她也不说话了,静了好一会儿,问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明知故问:什么?
那个电话呀。
我摇摇头,笑笑,望着深蓝的水面,试图看清水下的东西,却是徒劳。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观察着我的神色。我突然很感动,不知有多久没人这样关心过我了。阮姐总是高高地扬起她光洁的下巴,懒得打听我的感受。我望着那渐渐跟天色一起由蓝变黑的湖水,告诉刘小姗:我想辞职。
为什么?她叫了起来。
在单位不愉快,我这样告诉她。
不会吧,我觉得你挺受器重的,大家都很尊重你呀。
我笑笑:那只是表面,有些事情你现在还看不见,进入社会,你就什么都懂了。刘小姗不言语了。我努力了几回,想给她讲讲我和阮姐的事情,始终说不出口,就问她:单位要从实习生里聘干,你想来我们单位上班吗?刘小姗回答:你要在,还挺有意思,你要走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扭头望望她,看到两颗星星在夜色中闪动着微光。我心头一动,想去牵她的手,却突然想起了阮姐,叹口气说,我只是有这个打算,还没最后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