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捞上来时,满身大粪。凌晨,给塘里撒大粪的养鱼人发现了我,就拿粪勺把我勾到了岸边。他把我搭在大粪桶上猛颠,后来扒光了我,打来干净水把我涮干净。我彻底清醒过来时,他老婆已经把我的衣服洗过晾干了。他们没有谋财害命,把我身上的钱物如数交还了我。我试了试手机,还能用,进口手机不像国产手机,说防水真就防水。我把身上的钱大部分留给了我的救命恩人,只留下一点够打车的钱,走上他们指点给我的一条通往公路的小路。
午后的阳光让田野分外亮堂,我踩着杂草丛中一条若有若无的小路向公路走。这一片低洼地,有着乡村野外的一切特色,有山中灌木,也有水边芦苇,可以说移步换景。由于大难不死,我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我先给李美的别墅打了个电话,我担心她昨天晚上没喊来人是不是因为路上也出了事,但小保姆说她一大早就去机场了。
她昨天回去后没说什么吗?我问小保姆。
我睡得早,她有钥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晨呢?谁来接她的?老板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有辆车来接她,但不是老板的车。
我挂了电话,怎么也想不通李美为什么没喊人来救我。我突然想到这一天一夜没见着我,老板一定很着急,就给老板打了个手机,但他的手机竟然关掉了。再打办公室,没人接听。给他的秘书打电话,回答说一整天没见着老板了。
这一切令我如陷梦境之中,阳光灸烤着我,我的头发渐渐散发出大粪的味道。我急于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开始奔跑,公路像个明亮的带子,横亘在高处,救命恩人的老婆灌的姜汤在我的肚子里咣当咣当地晃荡。我涉过一条水沟,终于爬上了公路,并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打量了我半天,才犹疑不定地让我上了车,我想我的样子一定让他想到了某个通缉犯。
我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天再次黑了下来,我泡了包方便面,准备吃饱后美美地睡它一大觉,恢复恢复元气,至于其他的,暂时不去管它了,明天上班后再说吧。我刚把面泡上,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老板的号码。
喂,邵儿吗?——我终于又听到了老板的声音。
是我,老板,你在哪里?
邵儿啊,你马上带五千块现金过来,我在城东派出所。老板的声音很沉稳。
城东派出所?您……
别问了,赶紧过来。记着,不许惊动任何人。
我开车到了公司,拿了一万块现金,又打了个车去城东派出所。
我交了钱,把老板保了出来。他面沉似水,目如深渊,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就没敢多问。出来派出所,我们在路边吃了两碗馄饨,看得出,老板也饿坏了。然后,我们打车去李美的别墅。一路上,老板没跟我讲一句话。
回到别墅,老板先去洗了个澡。完了穿着浴衣出来,招呼我到凉台上喝茶。
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板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被人算计了。
在哪里?
桑拿中心,刚进包间就被人端了。那几个小警察六亲不认。
那里不是挺安全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事前有人支走了桑拿中心的老板,警察就是那会儿冲进来的。好家伙,一窝端了十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愣没一个有折儿的。
操!谁他妈这么缺德?
我看这事儿跟李美有关系。老板说这话时仿佛在打量我的神情变化。
不会吧?她也没那么大本事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我有点儿心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件事是因她而起。老板绷住了脸,望望夜空。
我不解,也不便乱猜。老板继续说,知道昨天我为什么对李美那样儿吗?我是逼不得已。李美当上人事部经理后,把好几个亲戚都安排进了公司,那几个副总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在董事会上向我施压,要我撤换李美,但在新的人选问题上,他们又各执一辞,都想安排自己的人当人事部经理。我明明知道这是冲我来的,但也无计可施,碰巧李美跟新来的那个女孩吵了起来,我就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即没让副总们得逞,又杀了他们的威风,这个人事部经理还是我亲自安排的,可谓一举三得。
我由衷地赞叹:您可真是有魄力,这事情要放在他们头上,谁敢做出这样的决断来?更精彩的是董事会竟然同意那个女孩当人事部经理了。
老板笑笑,继续说:他们共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拿掉李美,一是安排自己人上去。这第一个目的达到了,心里就舒服了一大截,虽然没安排了自己人,但这个经理也不是别人的人,况且这个新经理的素质面试时他们也看到了,作为权宜之计,先就那么定了。
那今天的事情是谁捣的鬼呢?我请教老板。
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没有称心如意,出出气吧。不过这种手段,也就通过报复找个心理平衡罢了,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再说,我怕这个吗?老板不以为然地笑了,他已经从沮丧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沮丧过。
我跟着老板一起开怀大笑,觉得他真不简单。里尔克说,他人是自己的地狱,但是像老板这样拥有个好心态的人,自己却是自己的天堂。
笑过后,老板换了个话题,问我:听小保姆说,昨天你来看过李美?
是,我怕她想不开。我并不想对老板讲述昨晚发生的一切,我也说不清楚。
老板若有所思地说,李美不再适合呆在我身边,她的权力欲太强,有时候根本不考虑我的处境。假如让她继续干下去,我遭到的报复恐怕不会像今天这么微不足道了。
作为从前的恋人,我比老板更了解李美,但我不想在老板面前说她的坏话,只能把话岔开。我觉得您昨天的态度有点过火儿,这对副总们来说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我推心置腹地说。
老板笑笑:我知道,但我不得不那么做。在此之前我跟李美商量过让她让出人事部经理的事,她先是闹,后来说让出可以,但要让她的一个表妹来接任,你说,这是什么歪理!老板点上根烟,眼神开始变得悠远,换上一种缓慢的音调说,还是让她去广州的分公司好,不在我身边,她会安分一些。
您打算让李姐去广州?我一惊,想起来昨晚李美说她要去日本的事。
她没跟你说吗?今天早上的飞机,早就打电话来说她安全到达了。老板看看我。
哦,是这样。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中却着实不安。
好了,不说她了,邵儿,你去把沙发上那个玩具兔子拿过来。
我拿过流氓兔来,递给老板。老板捏了捏,笑着问道:昨天那个女孩说它叫什么来着?
流氓兔。我坐下来回答。
对对,流氓兔。李美每天拿着这东西玩,我还不知道它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名字。听说,是从韩国进口的?
我说是。
老板把玩不已,眉开眼笑地说,你还记得那女孩说过关于流氓兔不便说出的作用吗?
记得,是什么?
哈哈,我问过她了,她说流氓兔对她的用处有两个,一是用来爱,另一个是用来撒气。心情好的时候像对待孩子一样把它抱在怀里,睡觉时都要抱着;在外面受了气呢,回来就对这兔子拳打脚踢,反正它又打不死。老板开心地大笑:你说,这有什么不便说出来的,李美还不是这样对待这小东西?这女人呀,就是跟男人想的不一样,玩的也不一样。
我看老板很开心,就引申道:我倒觉得咱们做男人的,在女人心目中也就跟这流氓兔一样,不是用来爱,就是用来撒气。
一句话说到了老板的心坎上,他指着我开怀大笑,把流氓兔扔给我,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邵儿啊,你跟上我好几年了,光忙了工作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这样吧,我看昨天那女孩各方面都还不错,——哦,她叫什么姗来着?
刘小姗。
对,刘小姗,我想给你们作个媒,你看怎么样?
我赶紧摆手:您快不要,我不着急,过两年再说吧。
我没敢告诉老板我跟刘小姗的关系,在公司里,你最好别有亲友,老板顶恨这个,不然,也不至于对李美那样。
从老板的别墅出来,我开车直接去了公司给刘小姗安排的住处。打算让她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刘小姗一看见我就瞪大了眼睛:
邵大哥?你不是跟我表姐去日本了吗?
我愣在那里,做声不得,恍惚中,我想起来,昨晚在鱼塘边,好像是李美当胸推了我一把,我才滑下去的。
刘小姗浑然不觉我的失态,笑着说,邵大哥,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我也笑道,怎么会,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有点愕然,原来刘小姗就是李美的表妹,这么说老板到底被蒙在鼓里了,老板和那天在场的人都成了李美和她表妹的玩具,成了流氓兔?我觉得至少老板不会被别人玩,更不会被女人玩,他只是难得糊涂而已。
刘小姗略带羞涩地笑了,我发现她的笑容和羞涩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我搞不清是她发生了变化,还是我发生了变化。像许多久别重逢的人那样,我们聊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我是在原先供职的那个大单位认识刘小姗的,那时她曾在我所在的部门作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在那个大单位,许多事情匪夷所思,经常先有传闻,然后才形成事实,想一想,令人啼笑皆非。比如我和当时的同事阮姐的关系。
我和阮姐的关系,在那个千余口人的大单位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事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我们两个“被害者”把心一横,把流言变成了事实。这件事说起来挺潇洒,其实也不可避免地付出了惨重代价。结果是,阮姐离了婚;我这方面,那些曾经热情为我介绍女朋友的同事,如今都再不提这个茬。就在这样的时候,刘小姗来了,她来本单位实习,可巧就分在了我们办公室。那个时候的刘小姗,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尤其那双眼睛,全不似本单位那些扬起下巴下眼瞧人自以为很美的女人,她的眼睛黑亮黑亮,水汪汪地透射着天真。我记得,那天她捏着我们主管单位一位领导的条子第一次走进我们办公室的时候,正赶上我们副处长阮姐心情好,很热情地欢迎了她,而我们处长耿冲锋闻声从套间出来的时候,却表现得过分紧张。
刘小姗有些拘谨地把那张条子给两位处长看,自我介绍道:我叫刘小姗,是理工大学经管系的学生,今年毕业,刘部长介绍我来实习,请各位领导和老师多多指导。阮姐看过条子递给耿冲锋:老耿,刘部长这条子是写给你的,你安排吧。又给刘小姗介绍:这是我们的领导耿处长,我是他的副手,姓阮,你叫我阮姐就行。又指着我说,这位是小邵,邵老师,我们的才子、顶梁柱,另外还有一位老师姓姜,还没来,那张办公桌就是他的。刘小姗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耿处长好、阮大姐好、邵老师好!阮姐笑着说,不要这么客气,你来这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随便一些就可以了,门口那张办公桌没人用,你坐那里吧,以前来实习生都坐那里。刘小姗说,谢谢您,阮大姐。阮姐打量着她说,你可真漂亮,年轻就是不一样。刘小姗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