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很长,要从那个冬天说起,那年的农历二月似乎特别冷。
她,叫余雁,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七岁(虚岁)的女孩,天气格外的冷。
那天是农历二月十四,不过是四五点,一直持续到清晨的雨才渐渐的停了,也许这雨是余雁无尽伤悲的第一场宣泄。
入眼,流下来的泪落在下巴根,淌进被毛线衣裹得格外严实的胸膛,她大声地哭着,盯着眼前用四条长凳拼接起来的简易床。
长凳上垫了大的门板,门板上铺了一床草竹席,上面躺着一个正装完整,皮鞋被擦得发亮,带着一个新的绒冒,面容安详的人,周围的喧闹好似闹不进他的耳朵去,那么的安静,那么的安静……
家前坪场上围了一批又一批人,停了一排又一排车。
有的人脸上落了泪;有的人脸上是惋惜;有的人眼神直直的呆呆的望着;有的开始偷偷的抹眼泪…
眼前的她,跟着大人一起跪在简易床前,眼泪早已模糊双眼,任她怎么呼喊,竹席上躺着的人也不为所动。
他面容淡然,似乎是睡着了一般,他的身上盖着黄稠交错的蚕丝布。
这是余雁的父亲,最疼她的爸爸,离开了她,七岁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她只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再醒来,永远都见不到了。
余雁父亲的至亲好友,邻居亲朋都来到余雁的家中帮忙打点一二,都在操劳和准备。
她呆呆地站在旁边,一边啜泣一边看着他们把父亲从简易床上抬起来打算放进水晶棺。
余雁的奶奶突然又大声地哭起来说:“老天不仁,不让我儿安息。”
看见父亲的脸上开始冒小紫疙瘩,大家开始诧异和慌乱,余雁的妈妈和姐姐在父亲的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哽咽的看着他们把父亲的衣服整理好,放进了水晶棺中。
看着奶奶用红色的纸折了一个类似铜钱的东西,放在了父亲的嘴唇上(“焰口”)。
奶奶步履的蹒跚好似快要倒下,或许今年之后,或许来年的每一年父亲的离开会成为奶奶一辈子放不下的心头病。
看着玻璃盖缓缓落下,关的严实,那一瞬间,看着父亲静静的躺在那,周围的喧闹和哭声好像变成了笑话。
余雁的父亲静静的躺在那,明明离的这么近,却又那么远,眼泪又咸又冷,周围的哭声在余雁的耳朵里变得清晰又聒噪。
余雁在父亲的灵堂前跪了好久,眼前的余雁哭的狠了,开始咳嗽。
那是余雁小的时候哭的最狠的一次,说话断断续续,那时候开始余雁就落下了一个结巴的毛病,紧张的时候会说不出字,有的时候也能因为一个音节一个字说不出来而被老师留堂,这个毛病跟了她好几年也影响过她的学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奶奶看见余雁哭的这么厉害,唤大伯把余雁抱到底楼最后面的厢房里,嗓子和眼睛要哭坏。
大伯是余雁父亲的哥哥,一边给余雁擦眼泪一边又自己偷偷抹眼泪,余雁坐在大伯的大腿上哽咽的哭着,就是止也止不住,抹掉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大伯双手抱着余雁,双眼望着厢房的墙,眼泪无声的从眼里涌出来,蒙住了双眼,空洞又悲痛。
下午的时候,大家召集了离得近的亲眷家中的主母,开始赶制孝服,余雁的大姑小姑婶婶都去帮忙了,余雁的母亲应是最为痛苦的一个,没有了依靠,失去了最重要的全部。
大家晚上的时候请了厨师,在邻居两家坪场上都搭起了大灶,生起了火,余雁的大伯跟姑父他们一直在商量事情,大家一起忙到晚上七八点才召集今天操劳的一大帮人含泪的吃了个晚饭。
余雁第一天跟着大人守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才睡觉,中午又哭醒,看着父亲的房间空荡荡的,父亲的东西衣服都搬到了楼下隔间。
余雁还记得父亲黄色的尼龙床单母亲还裁过一段给她做了一件外衣,那年那件外衣是余雁母亲压在衣箱柜底都不舍得烧掉的衣服,后来就成了余雁的新衣服。
余雁听到楼下的诵经声,知道今天是格外“热闹”,忍不住的哽咽让余雁的精神格外清醒,眼睛里的水汽让她迷迷糊糊的。
下楼梯的时候余雁没看清踩了个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这一滚格外的疼痛让余雁的生理盐水从眼睛往外冒,这一幕似曾相识。
余雁赶紧大哭地叫着:“奶奶,爸爸在看我!爸爸在看我!!”
大姑看见滚在半梯口的余雁眼角眼泪没来得及擦连忙上去抱起余雁说:“痛不痛啊,你刚刚说什么?!爸爸,爸爸在哪?!”
余雁哭着指了一下二楼楼梯口,可是什么都没看到:“爸爸刚才就在那边,怎么没有了!刚才就在那看着我!”
大姑看着二楼梯口若有所思,叹了口气,把鼻子地酸憋了憋,把余雁抱到了大堂,把事情跟大伯他们讲了一遍。
“雁呐,你别哭,你好好说刚才怎么就看见爸爸的?”小姑从水晶棺面前的长凳上站了起来,坐到了余雁旁边含泪地看着她。
“我…本来想..下去的,然后没…没..看清台阶,就…滚下去了,下去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在楼..梯口站着看我。”余雁哭哭啼啼地说完了话,又看看大伯又看看母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
余雁的母亲突然开了口,:“雁子小的时候,快五岁的时候给她断奶粉,那时候雁子吵着要喝,余雁爸不让她喝,之后余雁爸不小心拌了一下把奶瓶摔了下去,雁子就想跑下去,然后踩空了滚了下去,那时候余雁爸在楼梯口看着余雁,我还在怪他为什么没有走下去把她抱上来,之后余雁发际线下面就有一个小疤,就是那时候摔的。”
余雁的母亲说完低头哽咽的哭了起来,“兴洪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啊..!”
半晌,终是大伯这个长子抹了一把眼泪走出了灵堂。
余雁眼睛雾蒙蒙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靠在大门的木柱上,小姑父拍了拍大伯的肩,沉重又缓缓地递给了大伯一根烟。
那是余雁第一次看到大伯抽烟,手法青涩,完全没有小姑父那么老练,却熟练的吐出一口烟,眼角溢出的眼泪掩盖他快知天命的年纪。
大姑父说,大伯因为婶婶,所以结婚之后就不抽烟了,听大姑说大伯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那天晚上,人很多,忙的很晚,晚上要守灵,余雁看着和尚拿着金刚玲做法事,诵经,拜忏。
余雁一边拿纸擦眼泪一边看着做法事眼花缭乱,拜忏一晚上一共拜了十三次,拜了两天,四五点才结束。
余雁说了说话,开口声音嘶哑,自顾自地拿了个塑料杯,接了一小半自来水又小心翼翼倒了开水。
余雁鼻子前红红的,不知道拿纸巾摁了多少遍鼻涕,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又小心翼翼地拿了几杯热水往外走去。
转眼,早上六点,今天是余雁父亲出殡的日子。
余雁坐在灵堂门外的凳子上,眼睛鼻子红红的,凑近点已经见她鼻头已经擦开了细细的口子。
望着早晨的绵延晨雾,此刻七岁的年纪似乎掩盖不了她满目空洞。
她背靠在墙上发了呆,头发上被白色发卡夹着的绸缎已经发皱,摇摇欲坠,余雁的奶奶在楼上休息,她眼皮越来越重,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被拜忏的声音叫醒的,她被母亲抱到了厢房,匆忙地换了衣服,母亲把余雁的头发疏通,简单的扎了起来,戴上红色的稠帽,系了腰带,换了双袜子抱着余雁走了出去。
拜忏,挂香,撒米,余雁拿着三支香走了三圈又回来三圈,看着父亲被他们从水晶棺抬出来,姐姐突然哭着跪着去拉父亲的衣服,看着父亲被盖上了布,一切都要没有了。
半晌,余雁跟着他们坐上灵车,余雁跟着爷爷坐在一起,爷爷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余雁看着窗外的黄纸飘啊飘,也不知道这两天连夜折出来的元宝能不能到父亲手里……
殡仪馆,一个另余雁陌生的地方,父亲就要在这祭奠他这平凡的一生吗?
余雁的父亲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那个年代初中毕业是很好的学历了,听余雁的奶奶说,父亲这一生坎坷,青年时期有抱负,那个年代穷,哪家买得起自行车就已经是很有钱,到娶了余雁的母亲之后就做了水泥工,到后来就染上烟了,就开始赌。
余雁小的时候听奶奶讲的最多的就是父亲去哪个茶馆赌钱,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腰间盘动完手术好了就得了肺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余雁跟大人在一个小房间围着已经躺在木棺的父亲旁边,抬头看着墙上的小屏,算是一个哀悼,眼泪好像变成了廉价品。
木棺被推走的那一刻,余雁真的慌了,大哭着跑过去哀求,可怎么呼唤,也等不来一句回应。
余雁跪在火化炉面前撕心裂肺地哭着,这一切,就这么变成了一盒细弱尘埃。
余雁的姐姐抱着父亲回了家,在寺庙祈福,选了一个好的风水宝地,这一切在余雁的记忆里变成了痛苦和回忆。
那天晚上余雁看着父亲的东西在火堆里烧的旺盛,头上的白色绸缎好像变成了无法触碰的痛苦在火堆里熊熊燃烧着,那么的火热……
那个冬天又长又苦,特别难熬,那年的农历二月也不过三月下旬,正是开春,都还在穿羽绒服。
余雁邻居家坪场上有一个高的花坛,百合和迎春,那是余雁小时候不容易见到的花,东面邻居家后院的桃花每年春天都开的那么旺盛,弄堂里那一排桂花树一直是余雁小时候最喜欢的花。
那年余雁第一次学会吹泡泡糖,第一次在没有父亲的秋天开始喜欢桂花,或许,一切冥冥注定。
或许…没有或许。
無悲欢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