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境况
苏叶走进房间时,几人已在其中,郑远、田德刚分坐左右,段家强、方文矩则站在他们对面。
见到苏叶也走进来,郑远清了清嗓子道:“好了,人到齐了,那我长话短说。是这样的,刚才我和小田商量了一下,宗门处每晚有我坐镇,不必太过担心,这护院一事,便由小田带领着,要去的便是段司徒家,今天中午用过午饭,你们便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
他这一说,不少人都向段家强望来,露出恍然之色,段司徒便是段家强的老爹,也是郡城里的一个官员,在城中也有些权势。据说他年纪虽大,却是人老心不老,隔山差五便要迎娶一房小妾,各种风流轶事也时有耳闻。故而一听**出没,段司徒必定要风声鹤唳,而段家强本就是郑远的关门弟子,于情于理,郑远也不好置身事外。
“这次去做护院,小田你要辛苦些了,倘真有扎手的过来,你可要打叠精神,护持好段司徒的家眷和几位小兄弟。”
“这个我省得,一定考虑周详。”田德刚抱一抱拳,沉稳应道。
“家强你是地主,到时好生安排一番,将你的师兄弟们安顿好,有什么事,你可临时与小田商议!”
“师父放心,不让他们睡大通铺,饭食也保证管饱!”段家强却眉头一挑,话中似有讽意。
郑远眉头微微动了下,却是不露声色,转而向方文矩道:
“小方啊,我知你于武道兴致缺缺,但是从文这条路可也不大好走,这次做护院,也算是个机会。你若能结交一些乡绅权贵,或许以后能有个着落,总好过这般不上不下。”
“是……师父。”方文矩嗫嚅着点了点头,只是脸色明显还有些紧张和不安。以他的性格和习惯,还是最喜欢沉浸在自己那一方书屋中,徜徉于卷帙浩繁的思绪中。无论是去做护院、做好迎敌的准备,还是与人结交笼络,都非他所钟长。
他平时练武并不勤勉,除了每日的晨练,几乎从不主动习练,远远及不上对文史热情的十分之一。是以虽然有郑远这“名师”,自己却远远算不上什么“高徒”。别说关门弟子中稳居末把交椅,就是外门弟子中大半也都能压他一头,每年的内校都是苦不堪言!
对方师兄来说,若真能另谋出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苏叶不禁望向师父,心中想道:想不到师父平日看起来不拘言笑,竟还有这些心思,能这般为弟子考虑,也是相当难得了!
这时郑远恰好也向苏叶望来,眉眼间难得透出一丝笑意:“小叶最近十分用功,进境也很快,嗯,正好借此机会历练历练、开阔一下眼界,与你以后也有好处!”
“是!”苏叶正应答,却听一人说道:“这不好吧!”
便见段家强大步走出,一双眼向苏叶冷冷望来:“别人我没意见,但苏师弟新学乍练,功夫尚自浅薄,怎可来做护院?师父不是说,要抽调精干人手么?”
他故意着重这“精干人手”四字,意思已十分分明,郑远隐有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这段时日,小叶的功夫长进不小,为师私心忖度,绝不比你府邸里那些普通的护院差。再说他弓箭精熟,若真有歹人来了,也未必没有用功之地呢。”
“光把弄弓箭,遇到高手又能济什么事?”段家强冷哼一声,微泛酸意地说道。郑远不虞更增,脸上已微微泛出冷意:“怎么?要不你这个师兄再称量称量他,看看他够不够分量?”
他气势所至,浑身竟隐隐透出萧杀之感,段家强隐有所觉,终于态度微软:“那倒不必了,我好歹比他多吃几年饭,还不屑以强欺弱——就让他来我们段府吧。不过师父你还是再多安排一个得力的,也好多个照应。”
郑远盯他看了一阵,还是缓缓出声:“那便把林翔羽也稍带上吧,我看他功夫在外门众弟子里已算出类拔萃,正好也增添个人手,家强你意下如何?”
他状似商量,段家强却不好再逼人太甚,点了点头便再不吭声。
“好,就这么定了,小田你一会去转告翔羽一声罢。最后我还有一句话,都给我听好了!”
郑远环视众人,忽地气势勃发,低肃出声:“这次护院,汇聚有各方人马,规矩固然要守,却又不能失了分寸、堕了我水意门的威风!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众人同时凛然,齐声道。
“好,都散了吧,快去准备!”郑远挥一挥手,众人便纷纷走出,转眼只剩他一个。这时一声娇叱却由远而近:
“你们都去,却怎么不带上我?”
正是郑盈盈冲将进来,眼圈兀自通红,神情却颇为倔强:“爹爹,几个关门弟子都去了,为何却不捎带上我?”
“你一个女娃娃,跑去凑什么热闹?到时候是你保护人家还是人家保护你?”郑远眼睛一瞪便训斥道,然而盈盈却像倔强的小牛犊,并不退让:“我怎么不能保护自己?为什么天天得闷在屋里,方师兄、小师弟功夫也不比我强,不也是都出去了么?”
“你以为他们是出去玩?他们可是去作护院!多少也要担些风险,搞不好便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去!我这不是怕你出事,这才想让你留在身旁。”郑远摇了摇头,低叹一口气,“你娘去得早,军儿婧儿又先后夭折,你已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我委实不敢让你担这些风险了……”
盈盈一滞,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郑远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想必你也多少察觉到了吧,这几年来,郡城内的金刀门、白莲道等异军突起、声势日隆,而我水意门却每况愈下,虽有我勉力支撑,却也越发艰难,委实已到了挣扎求存的关头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宗门没什么前途,难免弟子们不生异心,当年的小孙不就是个例子?就拿家强来说吧,这段时日他已越发不恭,我猜他已暗中另谋好出路,短则数月、长则半载,他可能就要择木而栖了!有一个就会有两个,有两个就会有三个,倘若颓势难挽,离开水意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我估摸最多一年,水意门便要关门了!”
一字一句,声音清淡,然而盈盈却不啻响起了一轮炸雷,瞠目的脸庞上写满了惊骇欲绝,不能置信从小便习以为常的师门马上就快要化为乌有!
“哎!不管怎样,能当一天掌门,我便勉力维持一天吧!若有弟子愿意跟从我,大不了重新流离一番,舍弃我一身微薄之躯,也要让这‘水意门’延续下去——如此,方不负师祖传道之恩啊!”
“爹爹!”郑远的口气从所未有的苍凉,盈盈娇躯剧震,忍不住扑入郑远怀里,这时她抬头凝望,才蓦然发觉,曾经风霜不侵的父亲不知何时竟已两鬓斑白,苍老得不成样子,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道:“爹爹!都怪我!都怪我整日贪玩,没跟你学好武艺!这许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弟子也没几个出息的,不然哪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
“也不全怪你们……我水意门功法极重天赋,天赋不足者,甚至连入门都难;又讲究循序渐进,须得踏踏实实,一丝不苟,天长日久,方见成效,你们个个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有几个耐得下这份寂寞苦楚?可一旦松懈,却最易意志消退、真气散漫,从此进境迟滞。是以一众弟子,功力泰半参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郑远此时却十分安详,反而轻轻拭去了盈盈眼角泪水,柔声道,“小盈盈,别哭了,来,振作点!把眼泪擦干,别怕,天塌下来有爹爹顶着哩!”
……
这一次去段府,因为包吃包住,旁的事物不用稍带,但是趁手的兵刃却是必不可少。几人走在路上,俱都挟兵带刃,倒是颇为扎眼,引得不少行人侧目。
苏叶背负弓箭,手中还提了杆长枪,和他一样使枪的还有田德刚和林翔羽,不过田德刚的枪不比苏叶和林翔羽两人,枪杆比普通长枪粗了一大圈,通体乌黑透亮,整杆枪直有约莫八尺,一望便十分沉重,也亏得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方能驾驭得了这等威猛兵刃。
走在田德刚身畔的段家强,腰间则悬了一柄长剑,这柄剑他常常带在身边,苏叶倒是十分熟悉。剑名“夺锋”,当是出自精工巧匠之手,不仅剑柄上镶珠缀玉,剑身也雕篆有七星云纹,刃身既韧且薄,寒光吞吐,堪称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携着这柄宝剑,衬托着段家强挺拔的身材,倒也颇有些英武不凡的味道。
方文矩师兄手中也紧紧攥着他腰间的长剑,只是这把剑看起来就要陈旧许多了,光从起毛边的剑鞘和锈迹微现的剑柄,便能看出这支剑已度过了不少年头了。
这是方师兄的老爹当年遗留给他的遗产,剑名曰“双全”,许是盼望儿子将来能文武双全。只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大概要落空一半了。
田师兄素来寡言,段家强神色冷淡,林翔羽关系一般,苏叶有心跟方师兄攀谈两句,但他今天明显紧张,心神不属下,三句话也应不到一句。
一行人便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沉闷往前,眼看段府门前的大狮子已遥遥在望,苏叶忽然忆起一事,探询问道:“田师兄,却不知此去段府有什么要注意的,你还未曾交代?”
田德刚步子微微一顿,沉吟了一下便说道:
“不惹事,不怕事!”
他的语调毫不慷慨激昂,却自有一股厚重气势,宽阔的背影不疾不徐,领着众人往前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