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
清晨的草原也没有丝毫的凉意。
凛风醒的时候，感觉到身上像是洗了一个澡一样，湿哒哒的浑身难受。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却听见有人在大声的呼唤他，却不知道在呼唤什么。
“我，在这里！”梦里的他使劲全力也没法大声的喊出这句话，好像声带哑了一般。
“你在哪？！”那细若游丝的呐喊声越来越远，却如闷雷般的在脑内炸开。
迷糊中能记得就是这句“你在哪”，这好像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却是十分的陌生。这是个什么梦？脑袋从混沌里慢慢的清醒过来，感觉像是蛋黄从一个鸡蛋壳内被剥离出来，疲惫无力。
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即翻身坐起。双眼尖锐的扫视周边，习惯性的一边摸着身边的匕首弓箭，一边利索的站起来整理好褶皱的衣袖。
帐篷的角落，狗窝似的茅草堆，没有被褥。
没有什么不同。
一如往常，凛风从来不脱衣脱鞋睡觉，“起床”也就只需要一秒的时间。鼻尖传来一丝熟悉的气味，耳朵能听见那更加熟悉的呼吸气韵。
不必看，那是炽。
这是炽的帐篷。自炽的母亲过世后，炽的帐篷内就只允许凛风能随意进出。凛风也是唯一一个能睡在炽的帐篷里，虽然只是个角落。
是的，炽实际是凛风的主人。作为冒险者来说，有一个主人是比较奇怪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凛风也习惯了。
“风！”炽喃喃了一句，就又睡了过去。凛风抬头看了一眼已然沉睡的炽，那是一张熟悉而又欣慰的脸，刚才的呼唤不过是梦中的呢喃罢了。
炽与凛风是同龄人，他们认识了有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凛风“出生”在草原上的一个帐篷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牧民。出生还没一天，凛风还没来得及记住父母的脸，所有的亲人就全都死于战乱之中。晚间的时候，他被路过的“野狼王”带回来，而巧的是“野狼王”的女儿炽也在同一天出生。甚至说不清楚谁大谁小。
就这样，凛风成为了炽的奴隶，从出生的那天起。
凛风很多东西都忘记了，但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他是这个世界的冒险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记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虽然他记得自己大概还是个大学生——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对于这个身份，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就好比说一觉醒来，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不记得自己的同学老师，不记得自己的朋友亲戚。但是，他能够想起自己有几道线性代数题还没做出来，还能够记得“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这不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所有现实记忆中的亲朋好友都不记得了，甚至认识对方对方不认识自己的那些名人，凛风也只能记个大概，名字什么的也都是统统忘记。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自己是活在一个“游戏世界”里——十七年过去了，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是的，十七年了。
也许你可以玩一个游戏好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乃至一辈子，但是你没法做到中途不离开游戏，不去上学念书、上班交友，还有吃饭睡觉等等。你不能脱离现实。
但，事实是，凛风就是脱离了现实，一直生活在这个游戏世界里。
而且，生活了十七年。没有上学，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
每每想起这些，凛风都有些鼻酸。他对自己说，我是个男人，不能放弃。
他勉强能记得那是个夏天，白天他在学校图书馆和女朋友一起看书。是的，貌似自己有个女朋友，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总能折服自己遵从她的意思。可是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他想不起来了。
晚间回到宿舍，他收到了一封邮件，内容是邀请他参加一款VR游戏的测试。自从交了女朋友，他很少玩游戏，本来看了就打算将邮件删除。可邮件上还说了参与测试是有酬劳的，这对于他这样的平凡的学生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但和大多数在线进行的游戏测试不同，这家游戏公司要求测试员必须到游戏公司安排的地方去。当时他想，或许这是个骗子，又或者这需要保密。
他有点不情愿，如果不是打了电话确认了这是个正规的游戏公司，并且还有可观的测试报酬。而且测试地点也不远，他和女友两人搭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家公司。
测试地点是一个科技园大楼，整栋楼都是这一家公司，一进门他就相信这不是骗子。哪有骗子会租下整栋楼的。而且不需要他付任何费用，也不扣押任何证件，只是做了登记，便有人来带他上楼。
他记得女朋友不被允许参加测试，但可以在一楼接待室里玩游戏。全透明的休息室，舒适的座椅。还有你能想到的各种游戏机，是的，八十年代的游戏机都有；你所不知道的各种游戏，是的，本来他们就很少玩游戏。
安顿女友费了不少唇舌后，他便乘坐电梯上楼。他看见很多人从电梯里进进出出，多数是年轻人，比他大不了多少。电梯暂停的时候，他能听到很多高跟鞋的脚步声，还能闻到阵阵的咖啡余香。这应该是一家大型游戏公司。他是这么想的，或许以后到这样的公司上班才是人生的辉煌。
不过，他不太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总之他进了一间光亮的屋子，被要求躺在一张干净的工作台上，又给戴上了一个奇怪的头盔。说这头盔奇怪，因为他能记得他根本不能从这头盔上看到任何图像。这根本不像VR设备嘛！
然而，脖子那里微微一疼，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多久，他就“出生”了。
“出生”没多久，他就到了这里。炽的母亲每天拿羊奶喂他，有时也会母乳，他有些不好意思，心里觉得这个游戏还真是没有节操，这不是18X了吗。
然而一年过去了，他学会了“走路”。之后，他“学会”了拾柴，生火，烧水，洗脸洗脚。慢慢的还“自学”了烧饭。两三年后他可以自己切羊肉，切菜。
部落里的人都觉得很神奇。
是的，这是个部落。“野狼王”的部落，部落里的人——都是NPC，凛风是这么对自己说。
“这大概是个生存游戏。”他以前虽然没玩过，但寝室里那些宅男们也是不厌其烦的像他安利各种奇奇怪怪的游戏时，他也就知道了什么是生存游戏。
生存游戏里有几件事必须注意的。一个是身体的各种要素。比如温度，不能让自己太热或者太冷，这都会死。
不能饿着。你必须采集果子，或者收集农作物做成食物，又或者打猎，从动物身上获取肉。凛风记得第一次看到NPC从绵羊身上割肉，非常惊讶，因为这跟过年杀猪很相似。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其他游戏里那种读条完成割肉动作，然后你拾取生肉。这是活生生的割肉。
不能疲劳。很多游戏都会有疲劳值。你得休息睡觉。这点凛风做的很好，每天晚上基本都准时在炽睡着后入睡，每天早上太阳初升的时候就出来看太阳。他很喜欢草原上日出的景色。他有些后悔，没有答应女朋友一起去呼伦贝尔旅行。
要学会各种生产生活技能。比如烧木炭，制作炭炉。说起这点，他没有完成烧木炭的任务，但是他真的做了部落里第一个高级围炉。说是高级，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他做的很大，足够几十个人一起烤羊肉，还能烧水。他需要热水，他做了特制的羊皮水袋装开水，哪怕是夏天。冬天他装满热水袋给炽暖脚，炽就借给他一张羊皮盖着。
还要学会一些战斗技能。你不仅得会做弓箭长矛，还得不断练习增加熟练度，以便提高自己猎杀猎物的能力。当然也得防备充满敌意的NPC怪。当凛风自己做出弓箭——做弓箭远远比其他游戏里难多了——大概是九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练习射箭。还做了个箭靶，每天练。从早到晚的练。除了吃饭睡觉劈柴生火做饭——是的，他基本承包了炽的饮食——他一有空就到寨门外的河边去练箭。
最初的时候，凛风很苦恼。虽然他没怎么玩过其他的生存游戏，但是他隐约记得那些游戏里的技能是可以看到熟练度，或者是有提示的。可这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他胜在坚持。
十岁的时候他射中了一只兔子，此后被允许参加野狼王的雪地狩猎行动。十一岁的时候他射中了一头狍子。十二岁的时候，他挖陷阱，做吊网，单枪匹马抓了七只野兔，三头狍子，一头驯鹿。而十三岁的时候，别说夜凛族人了，整个沃卡部都知道了“野狼王”身边有这么一位神奇的少年，是沃卡部冬季狩猎活动的冠军，关键是他还没骑马。
打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凛风就靠这点乐趣活了。
不过呢，现在他必须去生火烧水，洗脸做饭。在炽起来以前，他必须给“主人”准备好热水和新鲜的羊肉汤。
……
凛风的名字是野狼王起的。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知道部族的名字是写成“夜凛”。这大概是个汉字吧，不过这里的人称汉字为“昆吾文”，就是昆吾人的文字。
夜凛人并不算昆吾人，他们属于高亘汗王的沃卡部，或者叫他们高亘人也可以。高亘人有自己的语言，但却使用汉字作为文字，这也是很神奇的。
凛风见过昆吾人。
夏秋两季的每月十九日到二十一日这三天，数百里外的通谷关外会有个临时集市，狡诈的昆吾商人在那里用粗糙的铁锅和棉布交换高亘人的羊和马。凛风去过几次，还曾偷偷用十几张鹿皮换了一柄钢刃匕首。这是个宝贝，也是昆吾人禁止交易的，不过做生意的人嘛，面对客户的需求总有办法，没有需求也要制造需求。
昆吾人现在的国家叫做太昊帝国，据说是个很大的帝国，非常富饶。太昊帝国和高亘人打了几百年交道，有时坐下来交换皮毛，有时大打出手。不过这十七年来双方并没有打仗，野狼王说高亘需要太昊的东西，而太昊却并不需要。这就是和平的理由？
凛风觉得那些昆吾人的穿着有点像唐宋时代的古代人，虽然凛风平时也没怎么接触过那些时髦的“汉服”，现在也没法分辨到底是哪个朝代。
“或许，”他一边喝着没有盐的羊肉汤，感觉很暖和，“我该找个机会去南方。”
他有点不习惯高亘人的语言，经常会说错。他想可能他没有什么语言天赋。但昆吾语和古汉语太像了，完全没有差别啊。
“大概，凛风这个角色是一个汉人，不，昆吾人牧民的孩子，”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他甚至觉得野狼王就是他的“杀父仇人”，而这十几年他观察草原上的你争我夺的生存故事后，觉得这种几率蛮高的。
他倒不太在乎这个，反正是个游戏。
报仇不报仇的何必在意，他对自己说，“你看那些故事里的主角们，但凡为了报仇杀红了眼的，基本没什么好结局。”
游戏嘛，最重要的是任务。譬如王子救公主，打倒称霸世界的BOSS。
你说生存游戏要啥任务？
生存游戏也有任务的，不过一般都是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比如挖矿世界那个曾经风靡全球的游戏，一开始大家只会挖土造房子，后来慢慢搞了养猪，种粮食，挖矿，再后来竟然可以拿宝剑杀地宫妖怪。
凛风认为自己只是还没有找到主线任务，可能跟自己出生在偏僻的草原上也有关系。只是他不太懂为什么他这种角色一出生就成了奴隶，这跟大多数游戏里那些主角一出场就是高富帅的差距也太大了。
而且，他每天都得完成炽交给他的各种任务。譬如缝衣服，修帐篷，撵狼群，逮豹子。有的任务看着简单，有的很麻烦，要命的是他是很不喜欢缝衣服这种活。后来他才发现，比赛缝衣服能够赢才是炽布置任务的原因。任务完不成就会被揍，那是真疼——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来凛风已经极少挨揍了。大概是任务都完成的很好，和任务发布人炽的关系度比较高了吧。
只是，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高级点的任务呢？什么屠龙啊，拯救公主。
……
凛风怀疑既然接触到了昆吾人了，说不定在太昊帝国那边就有后续的主线任务呢。
于是，自从冬天完成猎熊的任务后，凛风就暗暗的做着前往南方的准备。不过这几个月来打猎的收货不是很好，最值钱的鹿茸什么的也比较难弄到。
但这都不重要。
凛风端着羊肉汤坐在地上，望着从帐篷里走出来的炽。
炽对他白了一眼，捂着嘴嗅了嗅空气里的肉汤味，面色缓和的走到一旁去洗脸。
话说，凛风大概是部族里最爱梳洗的人了，草原上的人很少会洗脸，更别说像凛风这样每天早晚洗脸漱口，甚至隔三差五就洗个澡的了。炽倒是跟着他有样学样，便嘱咐他每天早晚给他烧热水。凛风可以再到冬天用雪水洗脸，炽是个女孩子，这可不行。
是的，炽是个女孩子。
凛风认为这是他见过最有意思的女NPC了，没有之一。
以前也玩过一些游戏，包括那些VR游戏里，所有得女角色都没有炽那么有特色。
怎么说呢？以往的那些游戏里的角色，就真正的像一个公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又或者按照程序那样从A点走到B点。你跟她们说话，她们就会突然转身深情脉脉的看着你说一番你都能猜出来的台词，什么“为我打败大魔王”之类的。
厉害一些的NPC会自己走到一个地方轻声的吟唱起游戏的主题曲，又或者说一些暗藏线索的自言自语。
而炽不是这样的。从炽学会说话走路起，炽就不按常理出牌的欺负他。什么拽头发，什么咬手臂，更会甩巴掌。当然这种女王风倒也不是凛风所喜欢的，他只是觉得炽很特别。
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那种像真的一样的少女。
对，就是跟真实的人一样。
不只是炽，部族里所有的人都很真实，真实地活着，一点也不像个NPC。跟部族的人说话，就像是在大街上与人搭讪，嗯，或者是跟邻里大妈大叔聊天。
“或许我穿越了？”
这并不是一个游戏世界？凛风怀疑着。
在这个世界里呆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女友有没有找他，或者也被绑架了？那些大言不惭“为兄弟两肋插刀还是为女人插兄弟两刀”的舍友呢？明明自己出来的时候发过信息给他们的。
凛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困在这个世界里十几年。这不正常，就像是传说中的穿越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