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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粗暴地打乱了我的行程,我在酒店房间休息了两天,没有出门。我并不怕下雨,只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它更像一种警示,貌似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我没有给小青打电话,她也没有理睬我,云白说让我去找他,我说等我下次回来吧,这次的事情太多。我的事情就是在这场大雨中待在酒店房间里无所事事,脑袋里纠结着过去未来的种种,它们像火焰中抽搐扭动的毒蛇,丝丝地吐着信,濒死前发出恐怖的呻吟。我忽然很想念笑非和Eli,但我必须要去见一下陆子期。
第三天雨小了些,我立刻给陆子期打电话问是否可以约他见一面,他说如果可能希望我到他家里去,我想也好,毕竟家里更私密些,便起身出门约了一辆车。路上时我还在想见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有情的慰问还是无情的窥探?或者我只是单纯地想见他,没有其它。我犹豫着按响了门铃,过了很久他才过来给我开门,见我连忙道歉说久等久等。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惊,脱口问道:“您是生病了吗?”他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有点小感冒。我见他两腮绯红,却不见发烧的样子,便又问他是否看过医生,他说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就您一个人吗?”我疑惑地又问。“阿姨刚走,不过还有两个,”他笑着把我让进屋,坐下来,“一会儿你就见到了,他们有点怕生。”
“冒昧前来,希望您不介意。”我说。“哪里的话,能再次见到您实在是荣幸,而且我要特别感谢您前去参加敝人哥哥一家的葬礼,您有心了。”他依旧很客气地说,说完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两声干咳,“不好意思,家里也没有准备,你知道我这里最近很少有客人,喝茶吧。”他起身去沏茶,我望着他明显削瘦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家的装潢非常简洁素净,屋子宽敞明亮,装饰品不多,沙发和墙面都是白色的,配着黑胡桃木的门窗格栅,乳黄色的羊毛地毯。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曾经亿万身家的大集团公司老板的家,更不像一个曾有着夫妻生活气息的房子。他端着茶具走回来,我忙起身伸手去接,他笑道:“马先生不必多礼,我也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但他显然不是,他给我的印象更像是多年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捆绑着已经忘了挣脱忘了自由和空气是什么的人,但纵如此,他依然有着轩昂的仪表和豁达的气质,即便此刻面色憔悴体态颓唐。“叫我小马吧。”我说。
“那么小马,您这次前来一定不是为了探望老朽这个多病之身吧。”他笑着问我。“一是慰问,再一个,”我想了想又说,“想知道您未来的打算。”“未来?您倒是问住我了,我本有计划在有生之年做点什么,没想到可以早早退休安度晚年。既然您问起,我不妨直说,当初一心想收购沉沙影业其实是为了完成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心愿,但这个心愿现在看来不用我自己去操心了,我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他平静地说。“您的心愿是拍电影?”我问。“我们既然是校友,您也知道我对电影这个行业完全陌生,所以当初才萌生并购的打算,现在想起来也算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你,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却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他说完又是一笑。“您这样说让我很惭愧,这个结果——”我没有说下去,我说这本不是我想要的是在撒谎,说正是我想要的则太不过失礼了。
“小马,你不要多想,伯牙到了你和小青手里是最好的结果,本来我一心想要在电影行业做点事也是为了她。”“为了小青?”我惊问。“既然你不是外人,现在告诉你这些也无妨。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所说的,我这些年一直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为了什么,自从笑非走了以后,我最在意的人也只有程青,虽然她一直不肯回来,但她的存在——”他忽然黯下声音,又开始咳嗽,半晌说了句抱歉,继续又说,“她的存在总让我觉得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我希望你能正面理解我这句话,我完全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他表达的意思,虽然他和小青有过一段感情,但那份感情完全因为笑非。“我当然理解,”我说,“也很感谢你能直言不讳。”他看着我笑了笑,继续又说:“是我该感谢你,你的出现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这次并购事件,我还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也不可能再见到她。我知道她因为笑非的死一直不肯原谅我,但我又何曾原谅过自己。”他说着不自觉地用右手搓着左手的拇指根部,我才看到他的左手上有一条醒目的伤疤沿拇指经过虎口延伸到手腕中间。也许他每次想念那个人的时候这个动作都会下意识地发生。
陆子期说得很恳切,但另一个疑问又从我心底泛上来,如果他如此珍重笑非,为什么还要结婚,而且是娶了一个女人?“小马,我知道你心里的疑问,”他苦笑了一下说,“本来我和昕妤签了一份婚前协议,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希望您能替我保密。”我点了点头。“孩子的确是我的,我们在曼谷做的试管婴儿。”“什么?”我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喊出声来,“您是说——”“是的,我们只是形婚。”我顿时如坠冰窟,周身血管瞬间冻结,太阳穴跳得厉害,一时头痛难忍。“昕妤有她自己的爱人,只是那个人不方便露面,也不能和她生孩子,所以事情发生后她也没有站出来澄清。但这一切不怪她,是我没有处理好,还连累她们母子——”他深深叹了口气,“现在说抱歉有什么用,我只能承认是命运弄人,我罪有应得。”这么说Colin 销毁的就是陆子期夫妻俩在曼谷医院做试管婴儿的医疗报告,这也是他只字不提的原因。我不敢想象笑非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样,我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
“我有时也是太糊涂,很多事情想不清楚,这个孩子——”他忽然低下头去,半天没有再说话,我也只好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我的出现勾起了他痛苦地回忆,也许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把在心里积压了许久并一直折磨着他的秘密说出来。无论如何,知道这一切让我心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顷刻断裂了,并彻底颠覆了我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如果我曾经对陆子期抱有一丝愧疚与同情,现在我心里只有对自己所做一切的无限愧疚。
“我想小青应该也告诉过你我在工作之后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吧?”良久之后他又说。“是的,也是你的校友。”那个女人叫陈熙,和陆子期大概只保持了四个月的关系,后来他和小青也是因为这件事而分手,分手的导火索是陆子期隐瞒了他和这个女孩的过往和他们曾怀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同样没有出生,在他和陈熙分手之后就打掉了。“那件事让小青离开了我,也让笑非因为那个打掉的孩子和我大吵了一架,我记得他当时说,他想要那个孩子,他说宁愿死的那个人是他。”陆子期极力保持镇静把这段话说完,但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疼痛,也让我的胸腔紧紧地挤压在一起。这就是真相,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我面前,让我无力承担,万箭穿心,五内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