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推开门走进笑非的卧房,他俯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笑非?”我走过去。“请出去。”他说,声音滞闷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在他床边坐下来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这真的是一场意外?说这件事和他无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连自己都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任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承受,何况笑非只是外表冷漠内心却极其敏感脆弱,即便他再恨陆子期也不会愿意看到今天的结果,何况Moses做的这一切起因完全缘于他。
Eli推门看了一眼又出去了,小青一直没有进来,我坐在笑非的床边屏着气不敢出声,生怕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爆裂至支离破碎。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笑非突然翻身坐起来,看着我含笑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问:“什、什么梦?”笑非没有回答我,却说:“你记得那天你弹《沧海龙吟》给我听吗?你说‘龙腾江海,切勿相忘’,我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其实两个人不一定要在一起,也不一定要见面,等我们都死了,自然会再见的。”“笑非,你在说什么?你睡糊涂了吗?”我惊问。“我真的很想再听你抚琴,你回去把琴取来吧。”他不理会我又说。“我不去,我也不想弹!笑非,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吓唬我!”我意识到一股寒意从自己脊背鬼魅般爬升上来,忽然打了个哆嗦。“放心,我不会死的,”他低下头牵起一侧的嘴角冷冷一笑,“我会好好活着,为了我爱的人,也为了爱我的你们,活下去。”
笑非又恢复了我初见他时的模样,疏离淡漠不苟言笑,他对陆子期哥哥一家的死矢口不提,我和小青也便没有再说起,至少笑非还好好地活在我们身边,所有迹象表明他不会有事,但他的变化还是令我心悸。小青在笑非家住了几天,这期间我也没有离开,Eli没有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他淡然地面对这一切,和笑非一样镇静自若寡言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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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小青的房间,第一次发现她没有在看书,而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想着心事,见我进来,她微微一笑,没有打招呼也没有流露出她一贯厌倦的表情。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平静地看着我,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小青,”我说,“笑非他,应该没事吧?”“他很好,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猜到她会这么说,便继续又问:“他会不会去找Moses?”“不会,他虽然有时候有点冲动,但他不傻。”小青说,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我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北京还有事情需要她处理。“明天,我必须去见一下陆子期,参加他哥哥一家的葬礼。”“葬礼在北京?”我问。小青忽然疑惑地望向我,皱眉道:“当然是北京,他们是中国人,陆子期一定会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国安葬。”我心知失言,羞愧地低下头,半晌又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好。”她未加思索地答道。“但我还是有点担心笑非,不知道如果咱俩都离开,他——”我又喃喃地说。“不用担心,他没事。”小青依旧干脆地说。
吃过晚饭,我去找Eli,告诉他我和小青明天回北京。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疑虑与惊讶,只是说我知道了。“你会照顾好Isaac的,对吗?”我又说。“其实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下意识地低头转动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淡淡地说。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素面的金色指环,便说:“在中国,我们常说一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有生之年我们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做的,都好不过陪伴。”“我明白,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该怎么做。”Eli依旧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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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青回到北京,我没有去小青的新家,而是依旧住到王府井半岛酒店,她说也好,这样你离北京更近。第二天一早,小青亲自开车载我去了SJS区的一座公墓,进殡仪馆之前她提醒我说:“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青山文化的大老板。”“怎么变成我了?”我疑惑地问。“只能是你。”
灵堂内外站满了人,应该都是陆子期的朋友和旧同事,其中很多都是伯牙的老员工,也就是现今小青的下属。小青向迎上来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便把我拉到灵堂外稍远的一间休息室坐下。我看到走廊里有几个花环上写着伯牙和青山文化的名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伯牙文化已经不在了,之所以他们还会把名字写上去应该是小青授意的。按陆子期的性格他未必希望自己哥哥一家的葬礼如此隆重,所以前来吊唁的人恐怕都是自发的,在经历去年他的骗婚丑闻和一朝失势之后,依然还会有如此多的人前来参加葬礼,的确是我没想到的。
“小青,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关于陆子期?你问吧。”她始终冰雪聪明,我于是问道:“你还恨他吗?”“恨。”她简短地回答。“那你今天——”我环视了下四周,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透过门口向我们这里张望。“为什么来?”小青问,又径自答道,“我是替Isaac来的。”“可你说过你和他的家人曾有过一些交情,你对他们的死——”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下去,毕竟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也容易惹小青不开心。
“好了,不要再这么支支吾吾的,你想知道什么我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我对陆子期哥哥一家的死的确感到很遗憾,但这并不证明我认为他们是无辜的,至少他哥哥不是。陆子期原生家庭的事我跟你讲过,他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亲人的爱,他母亲忽视他,他哥哥厌弃他,并经常对他大打出手,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直到他母亲去世他哥哥才把真相告诉他,那时候他已经34岁了,34岁,最好的年少时光都过去了,而这个真相来得如此之迟,是谁的责任?他母亲葬礼时我和Isaac都在,也听到了他哥哥和他的全部对话,陆子期当时立刻原谅了自己的哥哥,我也是被悲伤冲昏了头脑,竟然以为至少陆子期又重新得到了家人的爱,但然后呢?他哥哥举家移居加拿大,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真正被自己的亲人爱过。”小青一口气说完,摇了摇头又平静下来。“你在为他抱不平?”我禁不住脱口而出。“我是就事论事!”小青突然激动起来,门外的人再次把目光投过来,小青抬眼只一望,他们立刻转过头去散开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幸好这时凄凉的哀乐声已经结束,晢凡走进来,见到我她先是一笑,问候道:“马老板。”随之转头对小青说,“青姐,吊唁结束了,现在是亲属慰问时间,您过去吗?”“好。”小青站起身走出休息室,立刻有几个人跟了上来,只是微低着头不吭声,我随她一起来到灵堂,远远地看到站在大堂一侧的陆子期。他看上去相当憔悴,但仍笔直地站立着,欠身向前来慰问的人一一回礼。他身后站着几个心不在焉的亲属,而与他并肩站着的是另外两个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他的朋友。“那是郭文左和楚云泽。”小青说。我心中有些感动,这个时候能和他站在一起的显然是他最忠心的朋友和兄弟,而其他的来宾恐怕都是伯牙留在青山文化的老员工,这中间自然不包括秦书锋。我尽力避免抬头去看居中墙上挂着的照片,和小青向遗像行过礼后走到陆子期身前。陆子期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后很礼貌地伸出手来,低声说道:“谢谢您能来,马先生。”我和他握了手,勉强吐出两个字“节哀”便逃也似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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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青径直离开殡仪馆回到车上,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过两天和陆子期见一面。”“这个不用问我,你也可以不必告诉Isaac。”小青说,“不过你如果对他与陆子期的关系还有什么疑问的话,我劝你为了Isaac着想,还是不要问太多。”小青果然猜到了我要去见陆子期的原因,我也知道在小青面前我不必说谎掩饰,便说:“我还没有想好要跟他说什么,或许只是朋友间的问候,我会尽量不提他和笑非的事。”“最好如此,杜笑非已经死了,现在让他活过来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带来更多麻烦。”小青淡淡地说,转而又笑道,“你可以先去见见你的老朋友。”我知道她说的老朋友是谁,但是否要见我还真没有想过,于是讪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为什么会介意?”她问,“我现在没有心情管你的闲事,何况这也和我无关。”“小青。”“好了,我很累,送你回酒店后我打算好好睡一觉,你离开之前告诉我就好。”她打断我的话又说。“你不打算再见我了?”我疑问。“怎么可能不再见,我也在物色暂时可以帮我接管青山文化的人,找到了我会经常回去看你们,这段时间照顾Isaac的事就要麻烦你了。”“小青,如果我回国——”我又尝试提起之前的想法来。“暂时还不行,Isaac还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