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又和沙之聊了些彼此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并答应她把手里正在写的本子留给她来做,只是不知道那将是多久之后了。她当然也不缺好的编剧,就像生活中我们时常给出一些承诺但彼此并不当真,因为我们都害怕变化,并期待着变化。我当然没有跟她提笑非和小青,只是确定了伯牙是否依然有意向继续谈,在得到了她十分肯定的回复后,我说我等你的决定,多久都可以。
回到酒店,我没有直接去找小青,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俩说今天我和沙之见面的结果,我没有办法在沙之和他俩之间做出抉择,如果沙之最后不选择加入伯牙,我恐怕也无法拒绝。但如果陆子期想要的不是沉沙影业,换作任何一家影视公司又有什么不同?他有能力拿到他想要的,为什么偏偏是沉沙?我简单冲了个澡仰靠到床上去,忽然觉得身心疲惫。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否过于盲目,因为对笑非和小青个人的迷恋与信任而完全忽视了事情的真正因由,如果陆子期没有得到沉沙影业又能如何?他依然可以收购其他影视公司,轻易实现他的目标,那我们今天所做的还有什么意义?不对,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只是我并不知道,在他们不想让我知道之前。我站起来穿好衣服,去敲小青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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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我推开了门。这是一间舒适的私人工作室兼住宅,屋内陈设略显凌乱却并不繁杂,底层是起居室,二层是卧房。四周的墙面上挂着来自南美洲的装饰品和几幅油画,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了那幅临摹的长卷《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一个颀长黑色的身影窝在光线暗淡的室内一角翻着一沓文件,见我走进去并未抬头,只是在口中说道:“坐坐,等我一会儿。”我没有坐下来,而是直接走到他面前,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于是抬起头来,觑起眼睛盯了我半天,缓慢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由迷惑变成了惊喜,然后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小马!”我突然间很想哭,但我抿起嘴角尽力忍住强挤出一丝笑容:“云白。”
“小马啊,怎么是你!”他飞奔过来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狠狠地拍打我的肩背,口中一叠声地说:“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这个混蛋,你想死我了。”说着竟变成了呜咽。我的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除了四年前的那一次回国,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回来见他,心里惧怕别离惧怕重逢惧怕物是人非,可这些恐惧竟都是自己自私而怯懦的借口,我真正害怕的,和沙之一样,都是极力忘却却从不曾消弭的过去。“你终于肯回来了。”他放开我,边说边用袖子去擦眼泪。我也勉强笑出来,看着他说:“你的胡子,很地道么。”他破涕为笑,又狠狠地擂了我一拳,“过来坐。”他拉着我坐下来,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又说:“你倒是一点没变,我老啦,眼睛也不管事儿了。”“老样子,还是你。”我笑道。“怎么没提前说,刚到吗?现在住哪儿?先过来跟我住两天?”他急切地问。自从东城那片院落拆迁之后,我们便搬离了共同居住了七年多的前苑西街,他回到城里继续开他的酒吧,我则把大部分钱留给了沙之,再也没有回来。想起他当年时时醉倒在我家后院草坪上的样子,心中不禁黯然。那时我抚琴,他坐在窗外听,还有两只猫,一棵梧桐树,半池玫瑰花。
“昨天刚到,我这次回来是办点儿事,顺便看看你。”我停顿了一下,没有说马上会走。“还要走?还回美国?”他盯着我眼中满是失望和无奈,“你这是不打算回国了?”“嗯,还有些事要处理,也许会回来。”我说。“也许?”他叹了口气说,“也许那边的确比国内好吧。”“没有,云白,我一定会回来的。”我最后肯定地说。他转忧为喜:“那就好,国内形势现在相当不错,虽然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他摇了摇头,“对你的创作会有些限制,但这里毕竟是家呀。”家?如果真的是家我们为什么还会离开?我心中苦笑,便岔开话题道:“你怎么样?成家了吗?”我笑着问,环顾四周,女人的痕迹清晰可见。“还没,不过,你看——”他指着墙上的几幅油画说,“那都是她画的,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了,我没跟你说。”“那我可得见见,你放心,这回我不跟你抢。”我笑着说。“哈哈!当然要见,这次你也抢不去!”回忆起那段青涩的旧时光,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对了,你猜我见到了谁?”云白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谁?”“估计这个人你都不记得了。”他卖起关子来。“说说看?”我笑问。“咪咪。”“谁?”我大惊。“看,我说你不记得了吧,咪咪小姐呀,她姓夏,现在在一家文化公司做什么总监,我老婆认识她。”我当然记得,那年和马路开车去XC,我们曾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亲密关系,后来她到北京找我,在云白的酒吧,她说她不喜欢北京,那将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而那时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来了北京?”我思绪顿时千回百转,不知是欣喜还是颓丧,看来也许可能美国更适合我。“好像来了有几年了,那天她来看我老婆的画,见到我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也就没提什么,只见了那么一面,后来听我老婆说了一点儿,我也没敢多问。”云白又说,“你们没联系吧?”“没有,也是最后在前苑西街见的那一次。”我说。“你等等。”云白站起身走到写字台那边的抽屉里翻找着,半晌递过来一张名片。“给,不管怎样,有机会见见吧。”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如果我没猜错,你还单着呢吧。”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心中一惊,伯牙文化,市场营销总监,夏晢凡。
“听说这家公司不错,这丫头还挺厉害的,我记得她比我们都小不少吧,做到这个职位真不简单。”是,我记得她比我小九岁,我们认识的那年我就是她现在的年纪。“还有见的必要吗?”我把名片捏在手里,喃喃地说,分神得很厉害,“这么多年了。”“先拿着吧,随你。”云白不以为然地说,然后拉我起来,“走,下楼喝酒去,我去叫他们弄点吃的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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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就是他的酒吧,依然叫Dark,这个时间还没有营业,他走到吧台里看了看,摇了摇头说等等,便走到后面去了。酒吧依旧不大,刚才上楼时我已简单地扫了一眼,分为内外两部分,内间墙上有个很大的老式投影,角落里摆着一台黑胶唱片机,估计是经常播放一些老电影和音乐;外间则宽敞些,舒适地摆放着一些沙发椅,并没有舞台和乐队驻场。我知道他做这个不是为了赚钱,来的客人恐怕也是当年那些常客和熟人。很快,云白拎出来两瓶摩根船长,笑着说:“你当年留给我的酒就剩这两瓶了,一直没开,没想到还能等到和你一起喝。”“不会吧,这两瓶喝完我可走不了了。”我笑说。“你还想走?那你不应该来呀!”“好吧,”我想了想,“但别指望我把这么多年欠你的一次还上。”“不急,慢慢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