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然后还去哪儿?”我望着笑非的脸,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总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东西让人不忍直视,而这是我刚刚才发现的,这个发现让我忽然有些不安。“我说过我要走?”笑非原本在出神,这会儿皱起单眉问道。“我是怕你要走么,你不在我实在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意义。”我实话实说。我来到这里早已不是为了他所说的帮他照顾一下房子,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吗?其实我心里也很犹豫,明知道自己不该继续住下去,却又很怕再看到那天他站在卧室门口看我的眼神,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是他没说,他就那样一直低垂着双眼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缓缓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下去。”我忽然意识到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讲该有多难,但是就这样介入他的生活很难让我找到足以支撑的理由,况且我并不理解他所说的一直住下去是什么意思,至少在当时我并不知道。
在我没有考虑清楚之前,我没有给他任何答复,我知道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一起来做,至于其它,谈什么都太早。于是我说:“我想这几天回去一趟。”“哦,让Eli陪你吧。”他心不在焉地说。“是回中国,Isaac,北京。”我提醒他。他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我半晌才问:“你决定了?”“不,还没有,我要先回去和沙之谈谈。”“嗯,我们一起走。”“你和我?”我诧异地问道。“还有Af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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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们已经在飞往北京的飞机上了,这次笑非破天荒地只带了Eli一个人,Eli看上去很得意,时不时地把头转过来像个孩子一样朝我做鬼脸,我故意向他使眼色,他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小青,把头缩回去了。“Eli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大小姐。”我问。小青仰靠在座椅里,戴着眼罩貌似睡着了,听我问她,便咧了下嘴角说:“你还真好奇。”“旅途漫漫,总不能不聊点什么吧,”我抱怨道,“在你身边我可睡不着。”“那你坐Isaac身边去,把Eli给我换过来。”她依然靠着一动不动,冷冷地说。“你能不再欺负小孩子吗?你屈尊欺负欺负我成吗?”我用胳膊轻轻捅了一下她,小声说。“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何况,我也没那么闲。”她依旧无动于衷。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头向Isaac那边望去,Isaac面向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Eli竟然在偷偷地笑,这个小混蛋。
下飞机时我知道自己错了,笑非显然不止带了Eli一个,只不过这次一起来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一辆黑色凯雷德直接把我们拉到王府井半岛,我笑说这一定是Afra选的地方。“我想住文华东方,可惜还没开业。”她显然始终无法适应我的废话太多,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安静。”
他们两个早早地回到房间休息,我却睡不着,在床上辗转了几个回合后穿好衣服走出门,打算出去抽根烟,再感受下凌晨一点钟的北京早已陌生的气息。刚出门就看到Eli在笑非的门外百无聊赖地站着。我很纳闷,便走了过去,“你这是在干嘛?”我问他。“没什么,我怕他有事叫我。”Eli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笑了,“你不会总是这样守着他吧?他知道吗?”“嗯,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跟我出去抽根烟。”他便跟我走了。
我们径直下到底楼走到街上,遥望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想不通这个地方到底清净在哪里。“想走走吗?这里离东华门很近。”我问Eli。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便随口问道:“Afra为什么生你的气?”他犹豫了片刻,低头答道:“因为Isaac的一块手表,被我弄丢了。”“就因为这个?”我诧异,“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去跟她说。”“Please don’t,please。”他立刻紧张起来。我低下头看着他的脸,他没有继续再说什么,我也就不好再问,便带着他向东华门方向走去。凌晨的北京城又恢复了它在我心目中一贯的样子,只是这一带新起的建筑让空间变得压抑与局促了许多,空气倒是比我离开时好了些,好在金鱼胡同变化不大,陌生和熟悉混杂的味道。
“马哥,”Eli突然开口,“Isaac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依旧低着头,喃喃地问。“You silly boy,他当然喜欢你。”我很认真地说,“你还太小,很多事你不懂。”“我快26岁了,”他说,“Colin他们也不比我大几岁。”“他们会说中文吗?”我问。“不太会。”“对呀,为什么你会?”我笑着问他。他想了一下,依旧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便抬起头来望着我。“Eli,你认为Isaac爱Colin吗?”我又问。“I don’t know。”“不爱。”我说。他没有吭声。“那你认为他爱Wilson吗?”“应该是吧。”他下意识地回答。“那你现在明白了吗?”“可是——”他看着我,我摇了摇头,他忽然笑起来,一对灰蓝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爱和得到是两码事,Isaac不属于任何人,你也一样。”他抿起嘴来,半晌点了点头。
我和Eli沿着护城河向午门走去,我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没接,说:“我不抽烟了。”“那很好啊。”我便自己把烟点上抽起来。“Isaac说不让我抽烟。”他又嚅嗫地说道。“他呀,就是个神经病。”我笑了。“啊?”“嘘——别说话。”我一把拉住Eli,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午门广场前的栅栏边上,我看到了笑非孤独的身影。他独自靠在铸铁栏杆上低着头抽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映出他消瘦而苍白的脸,他黑色纤长的影子像个幽灵,恐怕一阵风过就会被吹散。Eli想要挣脱我跑过去,被我制止了,我悄声说道:“你看,这就是他的世界,没有别人。”Eli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把他拉到广场东侧的大门后,躲在笑非看不到的地方,也靠在门上抽起烟来。Eli依旧怔怔地,半晌才说:“马哥,我能为他做什么?”“不,什么都别做,陪着他就好了。”我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
八月末的北京夜晚依旧闷热,偶尔传来乌鸦的“呱呱”声,风也停了,空气中充斥着静寂与绝望的味道,我终于明白小青为什么说这里安静。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呼吸困难,便按灭了手里的烟头,向Eli说道:“我们回去吧。”“可是——”他犹豫着。“你要留下来吗?”我问。“不,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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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酒店的路上,我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没有再说话,我知道Eli此刻的心情是沮丧的,他毕竟年轻,我说的话他很难全部理解,但好在他能够跟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信任我,我也能看到他的那颗清亮透明的心。我知道笑非只是把他当作孩子,因为爱护他也明白他所以一直带在身边,但这对于少不经事的Eli来讲也许是不公平的,但,爱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公平,不对等,不可交易,这一点需要他自己去慢慢理解与接受。
到门口时我说:“Eli,我们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做的事其实很有限,因为爱不是索取,也不是交换,能够表达爱的人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很多时候我们连表达的机会都没有,而有些爱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但它依然是爱,因为你能在自己心里感受到它,对吗?”Eli依然没有说话,低着头想着心事。“Eli,不要做傻事。”我最后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