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9日,星期四,下午。
离开司午办公室,邓九析去了广内街道甲91号院。
他沿着小区的边缘边走边看。
小区围墙有一人多高,墙头安装的铁丝网约有二三十厘米高的样子。
除了大门口,围墙只有一处缺口,东北角,留有一处老旧的小铁门,看上去已经废弃很久,粗粗的锁链缠绕在两扇门间的铁杆上,上面有把老式锁,锈迹斑斑。
临小铁门的区域常年无阳光照射,积雪最厚,不知是谁堆了雪人,一个大的,两个小的,雪地上被踩的一片狼藉,小路边沿处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邓九析用手轻轻托起其中一把铁锁,锁体的褐色锈屑沾在他的食指肚上,U形弯曲杆亮晶晶的,有积雪凝成的冰晶,翻过来看,锁芯孔附近很干净。
放眼看去,铁门外就是道路和街市,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偶尔有附近居民经过。
邓九析想,如果人不是“飞进飞去”的,那估计就是从东北角这处偏门出入。此处没有监控,大雪的关系,恐怕已无法从路面看出任何相关的痕迹了。
嫌疑人应该是大雪后,由小铁门进去,带孙涛从这里离开去长城,完事后独自返回。白天,雪又停了,他为了不留痕迹,于是从大门正大光明的走了出去。这种推测基本符合逻辑,可是,这人如若不是孙廓尔,她/他为什么还要返回,呆到7号下午傍晚?
由偏门沿逆时针方向稍微一转弯,就是2号楼,能看到1单元101室的阳台窗;继续往前走,就是1单元101室的门厅,昨天中午邓九析就站在这里等孙廓尔进屋收拾衣物。
邓九析靠近101室,抬头定睛细看,门口左上角似乎有地方突起来,他踮起脚,伸出右手摸上去,确实有东西,小玻璃圆弧,刚好被他握进手心。他打开手机录像,扫描过去,里面有个圆形的暗红亮斑,没错了,是隐蔽的摄像头。它像只甲虫,紧贴墙的直角尖,天衣无缝的融进青灰色的墙面里。看来,监控摄像不仅房间里有。
邓九析仰头盯着“小甲虫”,心头一凛,那头是不是有个人也正盯着自己看?
那会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他的眼前闪现出一双黑框眼镜,恩,会是她吗?念头一起,镜框里那双灵动好看的黑眸,记忆里本来是无比的清澈见底,这会儿忽然变的深邃并模糊起来。
邓九析听到手机提示音在响,是师傅庄文诚律师的微信通知,说明天庭审录播,提醒他一定要衣着规范,准时到达。
他于是回律所取了律师袍和胸佩戴的徽章,再返回住处。
其他同住人还没下班,孙廓尔正握着个扫帚疙瘩扫地,肥大的校服随着她荡荡悠悠。
心被疑虑裹紧,邓九析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睛不自觉的微眯起来。
邓九析:“廓尔,放学了”
孙廓尔:“阿析哥。”
邓九析:“廓尔,你为什么买这么大的校服啊?175的,还是180的?”
孙廓尔:“XXL的,我是想让个头跟着衣服再长长。”孙廓尔笑着说,踮起脚尖,做了一个生长的可爱动作。
显然,她的小幽默并没有带动气氛。邓九析站在门口,表情动也没动。
邓九析:“就这一身吗?”
孙廓尔:“校服当然是都发两套,我还有衣服刚放进洗衣机里待洗呢。阿析哥,你有脏衣服吗,拿来一起洗洗吧!”
邓九析:“廓尔,能帮我去楼下取一下快递吗?我着急回个电话。”
孙廓尔很爽快的答应了。她把扫帚放在墙角,擦着邓九析“飘”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不见,邓九析才走进客厅,转身进了洗浴间,他从洗衣机里掏出几件衣服,摘出其中一件红白棉服细细查看。
他确定是第一张照片上的那身棉服。右肩到腋窝的方向,绣着很精致的一枝两花,衣袖和衣服角处有大片泥痕。洗衣机旁边放着一个空的黑色垃圾袋,应该是放脏衣服的。
邓九析心里琢磨,孙廓尔和穿这件棉服的人应该还有联系,这个神秘的人或许才是真凶,他现在会藏在哪里呢?
听到有开门声,邓九析忙把衣服塞回去,快步走到客厅。
孙廓尔:“阿析哥,没有你的快递啊”
邓九析:“廓尔,刚刚快递员打电话说,搞错了,对不起啊。”
孙廓尔:“没事,没事”
撒谎总还是让人不自在,邓九析转身看到身边的垃圾桶,忙说:“我去倒垃圾吧!”
孙廓尔:“我去我去,我去就好,等一会儿,我打扫完房间,把它装满了。”奇怪,邓九析清楚地听到孙廓尔的心跳声瞬间加快,竟是一种“慌张、焦急和期待”的心情。他突然联想到洗衣机旁的黑色垃圾袋,难道他们竟是在楼层里的垃圾间接头、见面?
他拿了本书,坐在沙发上,故作镇静的翻阅,用余光扫着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指针。
5:58孙廓尔拿着垃圾袋出去,6:20才回来。
不知他们在垃圾间里交流了什么“情报”,孙廓尔一进门,径直走到邓九析面前,说,“阿析哥,我有事必须要跟你谈谈,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好吗?”
邓九析跟在孙廓尔后面,她足足绕了两条街,花了近半个钟头,终于选定了一家拉面面馆,走进去。
俩人都随意点了招牌牛肉拉面,面对面坐下。
孙:“阿析哥,你是警察的卧底吗?”
邓:“他离开了吧?如果我是卧底,这会儿还跟着你浪费时间逛街吗?”
孙:……
“既然这样,咱们就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吧。”
邓:“最好不过。”
孙:“阿析哥,你是律师,我们只谈法律上的事儿。即便人都站在你面前,又能怎样?有证据证实吗?”
邓:”他,或者你们,是在等待这场大雪吧?”
孙廓尔没回答,继续说:“再退一步,假设有人带我哥上山,你们又找到了他,难道你能证明我哥是被人推下去的?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好吗,他最喜欢我妈的那条丝巾,要是丝巾失手丢了下去,他肯定会去抓的?大家都是未成年人,谁都没有监护谁的义务,是不是?”
邓九析沉思:“如果不是毓智恰巧出事,原本剧情只是个傻孩子自己走丢的故事吧?!”
孙:“原来,落下长城的人叫毓智,偏偏就那么巧。如果不是要寻找她,几辈子都没人去那个偏僻的地方。”
邓:“毓智是我的妹妹。”
孙:“哦,真是巧!听报道说人没大碍,没事吧?。”
邓:“嗯,毓智出院后就来探望你。廓尔,孙涛也有可能是失温冻死的。”
孙:“冻死!那还是要怪他的命运不好。时间上再巧一些,比如你妹妹再早一点爬山,或者他再多支撑会儿,不是就能一起得救了?老天要收他,这能怪谁?”
邓:“廓尔!你已经过了14岁,掌握了很多必要的知识,你想想,带身着单薄的孙涛去冰天雪地,把他丢在陡峭的悬崖边,置之不理,这还不是蓄意?”
邓:“你和哥哥的感情还是很好的,是吗?”
孙:“哼,谁都想有个哥哥吧,这个称呼到我这里,怎么就变成这幅怪模样。”
她用手指拔开前额的厚发,露出一块旧伤疤,“这是我两岁时,我哥把我从我妈怀里推出来,头磕在石头上上留下的。”
她忽的撸起袖子,露出多半个胳膊。长长的一道伤疤,从胳膊肘处一直延伸到腕部,中间像刀刻的一样深,两边的皮肉翻出来。看的邓九析皱起了眉头,当时这得多疼。
孙廓尔:“今年秋天的。妈去爸爸单位取材料,他不知怎么摸了邻居阳台上的菜刀,我要是不夺过来,砍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邓九析:“妈妈知道吗?”
“她知道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我自己能处理,死不了的。”孙廓尔把宽大的袖子扯下来,整了整头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订这么大的校服吗?我的衣服他都要抢的,上来就扯,不给就是哭闹。另一套给他穿。“
她的声音本就是清冽的金属质地,现在连语气也是冷冷的。
邓九析看的心疼,听的心酸。
邓九析沉默一会,又把话题拉回来,问:“那个人,他是你的朋友?”
孙廓尔看着他,决绝的说:“你们想找的人压根儿不存在。也没人带孙涛去长城。”
邓九析:“难道你忍心看着妈妈被冤枉?”
孙廓尔:“她要修善,我又怎么管的了!”
邓九析不再说话,埋头认真吃面。他在脑海里回顾着孙廓尔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想起她无意间提及“大家都是未成年人……”,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一点,那个人也是个孩子。
是她的同学吗?在这个容易冲动的青春期,自以为是地除暴安良,拔刀相助?
随他去吧,真相由司午他们去调查。邓九析深呼一口气,放下心里的负担,端起碗贪婪地喝掉最后一口汤,抬头看对面女孩正大口吞面,可爱的她在氤氲的热气中时隐时现。就法律职业而言,邓九析非科班出身,很多决定反而不容易纠结,仅凭着植根于自己内心的道德感。
感谢这场漫天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