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重香曲奏至尾声,托莱德感受到陵绡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并不是起舞耗费体力的喘息,而是类似压抑的啜泣之声。曲罢,陵绡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气力,颓然倒地。他的双手直直地撑着身子,肩膀开始抽动。方才陵绡舞时,托莱德便见着有晶莹的泪珠洒落,而今更是顺着面具下缘滴落。
托莱德不知一曲落重香为何令陵绡舞至泪流满面,只好默默候着。许久,托莱德才开口问道:“陵绡主事。。。”
陵绡摆摆手,打断托莱德的话。他起身,失神落魄般摇晃身子坐回案后。坐定后,陵绡取下了面具。面具之后的脸上皆是清泪,细长的脖颈上亦是沾满泪珠。若是擦去清泪,褪去虚弱的面色,如此的容颜是令星辰暗淡、日月无光、繁花凋零的美。然而,可惜,陵绡面色苍白泛黄,眼睛发红。因是戴着面具而未施粉黛。整一个是病中之人,病中之态。
“先生,为何会点落重香?”
“我父亲与母亲很喜欢这支曲子。一直以来,我只觉此曲作得很是巧妙,却不知父母亲为何那样喜爱。”
很久很久以前,托莱德的母亲问十六岁的托莱德:喜不喜欢未丁鄂的妹妹?托莱德说喜欢,他还喜欢米约斯和族里的其他族人。母亲笑了,说这不是同一种喜欢。她所说的喜欢是另一种感觉,是会变成爱的感情,就像她和托莱德的父亲。
“身为大族长的独子,你没能过上一天人类孩童或者其他族人孩童轻松玩乐的日子。对爱情更是一窍不通,这叫我做母亲的如何为你娶媳妇?”
“爱情?母亲,我不明白。”
“就是没有血缘牵绊,却犹如甚至胜过血缘之情的感情。具体这爱是什么样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与体会。但母亲可以告诉你的是,等有一天你遇到了命中的那一人,你自会生出这样的爱,你便能体会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这与父亲母亲爱你,与你喜欢米约斯他们都不一样。到时候,你再听落重香,便会有不同的感觉了。”
托莱德是不明白为何父母亲会偏爱落重香,但他今日并不是为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想确认一件事,那便是他现下再听落重香会否有与过去不同的感受。
“落重香不是名曲。精通韵律之人知其妙,若恰巧精通音律之人心有所爱便懂其义。想必先生的父母亲定是感情甚好的。只不过,先生今日亲自奏乐,还有其他原因吧?”
陵绡问向托莱德,眼神却是先扫了另一案上酣睡的宁琛再回到托莱德面上。
托莱德没有回答,心中反复回想着方才奏落重香时的所思所想。
陵绡见托莱德神情恍惚,便道:“看来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的。先生面上清冷,眼眸深邃,一瞧便知是个心绪内敛之人,有些话更是说不得也说不出口的。不如,陵绡送先生几句话。若是二人有情,失他之痛与敢于面对你作何选?若是一方有情,那便祝他安好,各自过活吧。”
陵绡的话不能说令人顿时清明,但至少是金玉良言。可是,托莱德与宁琛,他们之间着实有些复杂。暂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对对方是什么感觉。现下,如何回去才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头等大事。
托莱德收回纷乱的思绪,恢复以往的淡定为陵绡斟上一杯酒,“那么,请问陵绡主事为何落重香会舞至如此伤心欲绝的地步?”
陵绡惨然一笑,“因为我失去了我的羽漠。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跳入火坑、生不如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托莱德猜到陵绡必定有着很重的心事,自己不便深问,便低声扯一句,“若是事有内情,可有寻过官家?”
陵绡又是一阵惨笑,惨笑中带着厌恶与鄙夷,“官家?把羽漠和我害成这样的就是官家,是堂堂额图找达司寇的嫡子门萨。一个表面上知书识礼,背地里龌龊至极的禽兽!他妻妾几房,又好男风。”陵绡口气怨恨,眼泪却是不住的簌簌而下。
这位堂堂的司寇乌烈·额图找达是当今王后的同胞哥哥,亦是这次夺嫡阴谋的操纵者之一。
托莱德颇有意味道:“呵,即便是司寇,也有从高处坠落的一日。”
“是么?希望我死之前能看到这一天。”陵绡任凭眼泪流淌,也不擦拭,继而道:“今日陵绡在先生面前失态了。”
“无妨。没有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全当是酒后之言吧。”
托莱德起身恭敬施礼,“陵绡主事,天色已晚。我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可需要清风苑派一辆马车?”陵绡瞧了一眼依旧沉睡中的宁琛问道。
“不必了。今日识得陵绡主事,实在有幸。保重。”
托莱德替宁琛穿上外袍,将他的一支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
离开清风苑,走在返回驿庄的路上,夜色已深,路上行人也是三三两两。许是夜里的寒风吹散了些宁琛的浓浓醉意。宁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动,但自己的腿脚都没有在用力。断片的宁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托莱德的背上。
“托莱德,你背我啊?还没有人背过我呢!”宁琛口气中还满是醉意。
“你醉了,睡吧。一会儿就到驿庄了。”
“哦,那我睡了。”
在驿庄打盹儿守门小厮的注目下,托莱德将宁琛带回了客房。躺于塌上的宁琛口中咿咿呀呀嘟囔着什么,托莱德听不明白,他熟练地替宁琛擦脸、脱衣忙活了一阵后,静静坐在塌边看着熟睡的宁琛。
谁料,宁琛像是打了鸡血,突得坐起,抱住托莱德。就像在他德叔家喝醉一样,蹭开托莱德的衣衫,直到将脸贴在托莱德的右胸。
“冰冰凉凉的,真舒服。”
不同的是,这一次托莱德抬手在宁琛的背上轻抚着,柔声道:“乖,快躺下。睡觉了。”
半醉半醒的宁琛哪里肯听话,死命抱着就是不撒手。直到打起了呼噜,托莱德才将宁琛放回了塌上,盖好被褥。托莱德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他很少或者说不曾有过如此混乱的思绪。这一夜,托莱德没有合眼。他就在塌边看着熟睡的宁琛,想着他们过去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
托莱德与宁琛离开后,雅间中只剩陵绡一人默默垂泪。陵绡与羽漠皆是小小年纪被卖到清风苑的。陵绡柔美,生来绝色出尘。羽漠白净,自带摄人的英气。苑主便安排陵绡习舞,羽漠习琴,并对二人很是照顾。多年后,二人顺理成章成了清风苑的招牌。羽漠抚琴,陵绡起舞,二人合作的一曲落重香更是清风苑的摇钱树。
羽漠与陵绡一起长大,情分甚深,又互相生了情愫。二人相约,待为清风苑赚足了钱,还了苑主培养与照顾的情分后便远走高飞。
岂料,三年前门萨乔装偷摸进了清风苑,花重金点了陵绡与羽漠的落重香。就是这一支曲的时间,门萨的眼睛发直地看着羽漠,贪恋之心溢于言表。
三月后,司寇大寿,司寇府请羽漠前去抚琴祝寿。去了后,羽漠便没有再回来。清风苑遣人去司寇府打听,府上说是寿宴结束后羽漠便走了。
陵绡知道,羽漠定是被扣在了司寇府,可他只是低贱的一名舞姬,清风苑也不可能为了羽漠得罪司寇府。
这三年来,陵绡只抚琴,再也没有舞过。,今日是三年来第一次再舞落重香。陵绡不敢想羽漠在司寇府上遭遇了什么;羽漠究竟是死是活,他们是否还有相见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