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北京城,阳光相当泼辣,时至正午,没有一点风。
皇极门广场上的金砖滚烫的可以蒸熟鸡蛋,就连金水河里的锦鲤都不敢太接近水面,像是怕烫着嘴。
然而会极门前的平台上此时却人声鼎沸,哭声震天。
身为吏科都给事中的韩缉和江西道御史陆树声正跪在人群前方,抬头挺胸手捧一份明黄奏本。
神情肃穆,也不说话,眼瞳里却激荡着杀人的凶光。
二人身后的言官则一个个如丧考妣,嚎啕大哭,嘴里高呼着:
“请诛奸宦,重振朝纲”
“冯保惑乱圣听,罪该万死”
这一幕的由来要从上午的会揖说起。
按照惯例,每月初一和十五,六科廊官和御史们都要去内阁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会揖相当于后世的座谈会。
讲道理六科廊官和御史们是不需要甚至不能和内阁互通声气的。
当年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以“胡惟庸案”为契机废除了有1600多年历史的丞相制度。
朱元璋是个多疑的人,他废除丞相,分相权于六部后,又担心六部权利过大,威胁皇权。于是在已经有都察院的情况下又设置六科廊官也就是六科给事中监督牵制六部。
六科即与礼,吏,户,兵,刑,兵六部对应的官署科室。每科设置都给事中一人,给事中若干名。
大明以礼治国,礼部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但吏部职权最重。所以统领吏科给事中的都给事中是为六科之首。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营建皇城后,把六科廊坊设置在会极门对面的归极门内。和内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内阁作为秘书机构负责向皇帝提供处理六部政务的意见,六科作为监察机构负责帮皇帝监察六部官员。
名义上都直接向皇帝负责,都是天子的近臣。也就不存在主次之分,二者为了避嫌甚至都不能互通声气。
随着老朱家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奇葩,皇权渐渐向阁权让步。
六科廊和监察天下百官的御史也就顺其自然的渐渐以内阁为中心。
形成了每月初一,十五去文渊阁向内阁做工作报告的例会成例。
今天上午韩缉,陆树声等一众给事中和御史刚到文渊阁的值房。高拱就拉着脸领着张居正,高仪跨进了门。
甫一坐定高拱突然把拿在手中的奏疏向茶几上一摔,沉声说道: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会揖,
各位把近来监探的百官失渎,
不法之处都掏出来谈一谈,议一议。
该问责的问责,该弹劾的弹劾”
众人看高拱说话时阴沉骇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出声。
坐在高拱两旁的张居正和高仪只端着茶盏,用茶盖刮着茶汤也不言语。
韩缉一看众人默不出声,气氛有些尴尬慌拿眼示意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兵科给事中郝元彪。
郝元彪收到信号,眼珠子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做了个揖。
只见他从袖袋里抽出一份阺报举在手中,慢慢走到堂中,环顾道:
“阁老,诸位同僚,
在下手中的邸报想必大家都有传阅,
四月大同府边军哗变,
大同参将麻贵率军围攻大同府知府刘竞成”
众人一听一时疑惑不解,这份邸报他们都看过,军府之争各地时有发生。
这种事情往往由当地巡抚查办,再报于内阁,朝廷上下也只当常态。今日不知郝元彪拿这说事是什么原由?
正呷了茶的张居正听罢,心里一惊,一下把茶水咽入喉。兵部的事情一直由他分管,这件事情他记得清楚。
四月大同参将因为府里调拨的本色军粮,以次充好,几近糜烂,更有鼠屎泥沙混于其中,要求本色折色,全部领取银两。知府刘竞成不允。
麻贵一怒之下带兵围了知府衙门,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各有死伤,更有平民百姓被殃及池鱼。
事发后巡抚方逢时带兵弹压,经查:
刘竞成在此事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时府军会揖通气,刘竞成对麻贵颐指气使,多方刁难。
时逢山西大旱,刘竞成以需要赈灾为由,不仅不愿折色,还故意调拨劣质不军粮。
又逢驻军监军蓄意挑拨,麻贵一怒之下就带兵和府衙火拼了起来。
方逢时勘察后发现刘竞成种种贪墨劣迹,一怒之下将二人并监军统统捉拿下狱。
张居正月初得到奏报因为当时隆庆皇帝殡天,诸事繁杂,也没当回事。
这个时候突然提出来,怕是来者不善,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郝元彪厉声道:
“陕西大旱,救灾犹有未逮。
刘知府能凑给军粮,已是心系边军,委屈尽义了。
何况边地粮贵银贱,就是给他折色,又到哪里买粮食去?
可恨的是大同卫监军太监不仅不居中调和竟然还肆意挑拨!
他竟然说麻贵只要折色已经隐忍退让,知府却得寸进尺!”
郝元彪还在侃侃而谈,张居正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按照惯例,方逢时的处置并无不当。
可坏就坏在刘竞成是高拱的门人,和韩缉,郝元彪等是一年的进士。
而他方逢时虽不是张居正的门人却一直惟张居正马首是瞻,是名副其实的张党。
屋里众人听了郝元彪的话后都是义愤填膺。
韩缉偷偷看了高拱一眼,起身便道:
“方逢时不辩是非,不请示内阁,擅自捉拿地方大员,简直目无法纪”
陆树声也抢声道:
“山西大旱,
急需朝廷赈济,
他方逢时这个时候抓人,是想干什么?”
众人一听,都抽了一口凉气,陆御史这话说的就诛心了。言外之意是方逢时要破坏九边重镇的稳定!
辽东巡按御史邹应龙是张居正点的进士,前几天刚回都察院述职,这会也参加了这次会揖。
张居正身为次辅,兵部的事一直由他负责,那次哗变也归他处置。
他一看苗头不对,趁着品茗低头的间隙,给邹应龙使了个眼色。
邹应龙情知,风头对自己的座主不利,慌忙起身打断郝元彪,和稀泥道:
“大同远离京城,
地方上的事情,
真假难辨,迷雾重重,
况且路途遥远,请示不便,
大同又是九边重镇,
碰到驻军哗变这等紧急事件,
方巡抚当务之急捉拿此三人,当机立断,控制局势,实无不可。”
韩缉哼了一声,看着邹应龙,咄咄逼人道:
“什么当务之急?
府军之争地方上常有之事,
意气相左,稍有摩擦就要围杀一府堂官,
他方巡抚不仅不严惩罪魁祸首,反而目无内阁,擅抓地方主官,
这不是怙权失察是什么?”
韩缉话一落音,高拱就把茶盏往茶几上一摜,皱眉说道:
“好一个方逢时,这么大的举措,竟然事先不通知内阁就擅自决定!
还有这个大同监军,
一个阴人,
竟然心术不正,挑拨府军不合,
实在该死”
张居正心里明白,高拱这是向自己和冯保开炮了。
可他又不能息事宁人,附和高拱。
今天他不保方逢时,一旦凉了人心,自己就算得势,也必有多方掣肘!
当即出声:
“这件事,愚职监管不力,这就着人去山西调查”
“哼!
调查?人都抓了还调查什么?
我只问你,这内阁今日是不是已经形同虚设?
打狗还要看主人,
当年他和王崇古力主开边市,老夫待他方逢时不薄啊,
现在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内阁首辅吗?”
高拱这番话说的高仪都听不下去了,按照他话里的意思,这内阁就是他高拱的内阁!
高仪在一旁听的眉头直皱,可他年事已高不想参合进他和张居正的争执,只是低头喝着茶。
“首辅言重了,方逢时并不知道刘知府是您的门人啊”张居正解释道。
“哦?那我问你,
皇上昨天下中旨的事情究竟出自谁的手笔?
你知不知道?”
“这个…
我视察陵寝昨天入夜方才回府,哪里知道?”
屋里众人虽然知道他们二人早已心生龃龉,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二人争吵。
他们看两位大佬出言相争,哪里敢插话一个个都回到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
高拱听罢,叹了一口气,看着张居正说着:
“太岳啊,老夫并不是有意在这种场合让你难堪,
只是先有地方官吏目无内阁,
后有皇上直接绕过内阁参议,下中旨办事,
老夫是怕这内阁万一形同虚设,
而皇上视听闭塞,要是酿成武宗时宦官当道的祸事,
我等就是身死族灭也难以向九泉之下的先帝交代啊!”
张居正听高拱口风稍有缓和,便出声安慰道:
“首辅言重了,断不至于此!”
这些与会言官一听,也赶紧出言附和,首辅言重云云。
面对这些人高拱就没有对张居正时的脸色了,寒着脸说道:
“尔等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
身为言官,
特别是你韩缉身为六科廊官之首,
给事中身负为皇上行封驳监察之权的责任,
现在阉人乱政,
上有冯保这种古惑圣听的权奸巨擘,
下有大同卫监军这种搬弄是非的跳梁小丑,
你们不仅没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就连维护职责的基本责任心都没有!
我且问你们,朝政糜烂至此,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韩缉经高拱这一训斥顿时面红耳赤,又想到文福楼被徐爵侮辱的事,当真是羞愧难当!
只看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高拱的面前,也不管满屋子的人,泣声道:
“学生有愧恩师的提拔,有负朝廷所托!”
“哼!
哭有什么用,要勇于任事才不枉朝廷对你的看重!”
“学生知错,学生定恪守职责,维护朝廷法纪。”
众人一听一个个赶紧表态,都吵吵着恪尽职守,维护纲纪。
一旁的陆树声本是江西吉安府人,一直有一种天赋的维护纲常法度的使命感。至于吉安府这个地方我们后面再说。
只听他咬牙说道:
“我等也不必耽误了,干脆现在就去弹劾冯保”
“对,我等这就去弹劾冯保这阴人”
屋里高拱一派的言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怒发冲冠。简直就是一群鸡看到了一只蚂蚱,抢着上前叨食。
高拱面色稍霁,可是仔细一看张居正的手下御史大多不动声色,便拿话撩拨道:
“我这有一份奏疏,太岳可愿与我联名上奏?”
说着把茶几上的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打开奏疏,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他发现虽然这份奏疏是劝谏皇上刻苦学习,勤于政务。可实际上是对昨天封驳圣旨的解释,其中第三,四条更是直接影射冯保干政。
看来高拱不仅要削司礼监的权,还想要冯保的命。
现在大家愤慨激昂,自己身为文臣,打击宦官是天然的使命。
如果自己不联名,后果怕是万夫所指,难容于士林。
看着一屋子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张居正也不犹豫,果断拿起桌上的羊毫小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看张居正没有忤逆自己,只当是自己威风不减,还能捂住这个野心勃勃的小老弟!
高仪一看张居正签了名,也起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各位阁老,
卑职动虽然不才,可也早就发现冯保的狼子野心,
这几天也在收集这阉狗的种种劣迹,
已经登案背录,这就去求见皇上,弹劾冯保”
说完就起身出了朝房,高拱的门下一个个跟了出去,口中都振振有词要弹劾冯保。
张居正的几个门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一个个的都看向张居正,等得到示意也跟了出去。
一群人从文渊阁出去浩浩荡荡的走出会极门。
守门的校尉看这些言官一个个都跪在门前,怕是要搞事情惊扰到圣驾。
为首的旗官刚想上前说话,就被韩缉一拳打在脸上。
这小旗是惊怒交加,可是一想现在文官对他们武人的态度,不就就是“老上人不讲理,老天爷要下雨—由不得自己”吗。
只好忍气吞声,派了个小校向午门外的皇城宿卫司而去,应该是禀报上峰去了。
离会极门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弘政门的守门太监,只看到一群人哗啦啦的跪倒在地,饿而就听到对冯保和宦官的讨伐之声。
这些小太监都是冯保的亲信,年龄却都不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都吓的魂飞魄散,面色苍白,一溜烟都向司礼监跑去,通知老祖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