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朗星稀空自大,更深人静杯总干。
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怀才不遇,而大多数人,却是功成盼名就,怀才望奇遇,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二更的梆子已经打过,本已是人定时分,高拱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下午的中旨,他权衡再三,最终梗着脖子,封驳了圣旨。
作为一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手,他分明感觉到这件事情的幕后有一只漆黑大手正在推波助澜,搞不好就是一场新皇旧党之间的争斗。
当他跪在地上听宣旨意时,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了嘉靖皇帝。
当年嘉靖皇帝以藩王的身份即皇帝位,继位后想追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兴献帝后,遭到首辅杨廷和等明武宗旧臣反对。
由此引发了长达三年的大礼议之争。通过大礼议之争嘉靖皇帝使国家大权从内阁回到了皇帝本身。作为隆庆皇帝钦命的顾命大臣,高拱觉得自己的责任就是承上启下,稳定秩序。
小皇帝怎么可能知道“中旨”意味着什么。一俟他接了旨,有极大的可能会拉开宫府之争的序幕。
而一旦权利由政府流向宫中,要命的是宫中的主人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如何治理朝政,也难以分辨是非,洞察奸恶。那么奸邪之辈就有了可趁之机。
为了不辜负先皇的托付,为了伸张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决定铤而走险,扼杀这种危险的苗头。
回到家后,高拱心绪不宁,他思来想去决定给小皇帝写一份奏疏。
只见他亲自伸纸,一边研墨,一边思索文辞。直到书房里墨香弥漫,他还没有打好腹稿。一直到三更的鼓响传来,他才咬咬牙,下定决心拿起悬架上的毛笔,在本纸上写了起来。
一份奏疏洋洋洒洒几近千言,写完之后长舒一口气,折好后,方回卧房就寝。
奏疏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无非是:
一,请小皇帝要勤于政务。
二,要按照奏章的内容处理国家事物,不能武断。
三,重大事件要召集内阁或各部衙门当面听取奏报。
四,不可扣留奏疏不发内阁票拟。
五,凡事要合乎时宜,要经的起议论,才能天下服膺。祖宗设置内阁就是为了给皇上参详事宜,驳改谬误的,凡事要提前知会内阁。
反正说来说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高拱之所以封驳圣旨,不是反对圣旨的内容,是反对发旨意的方式。
上尊号这种关乎国体礼仪的大事,皇帝完全可以明旨内阁奏对,不需要通过中旨这种容易引发混乱的途径。
乾清宫中,小皇帝朱翊钧正蹲在李贵妃身边,一双白嫩小手正在老娘的腿上轻轻锤动着。
李贵妃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皇儿与张先生只聊了盏茶时间,为何就要放他出宫?”
朱翊钧正在努力拍“马腿”一听老娘问话,毫不犹豫地道:
“该说的都说了,何况天色已晚,张先生毕竟是外臣不便久留宫中”
“哦?”
“母后你听儿子跟你说…”
。。。。
张居正坐在回府的轿子里,内心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冯保送自己出宫时把高拱封驳圣旨的事情告诉了他。
初一听时也是大惊失色,转念一想高拱的性格,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一联想到小皇帝的谈话,当即心花怒放,亏他身居高位已久,涵养有佳,神色倒是宁静。心里虽然兴奋,可他并没有被欣喜冲溃理智。
他知道“两宫并尊”这在高拱身上碰壁的事情,必须要落实在自己手里。
等他怀揣激动的心情坐上轿后,稍一冷静,发现小皇帝话里有话。
“纤芽出土春雷动,活火当炉夜雪残”
抛开诗句本身不谈,它的作者李东阳却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李东阳和张居正一样都是湖广人,巧合的是张居正幼年时被誉为神童,八岁时即入顺天府学,是名副其实的神童。
此君圆滑,隐忍,武宗时大太监刘瑾擅权,李东阳依附刘瑾,补救了很多乱政,保全了很多人的性命。可一生没有太大的作为。
皇帝这个时候提李东阳,莫不是不放心冯保,让自己秉政后提防,牵制冯保?
还是说自己和冯保结盟已经被小皇帝察觉到,在借机敲打?
张居正此时越想越心惊,他发现小皇帝竟然早熟至此,谈笑间就挑起了当国之争,顿时内心充满了斗志。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府上。
张居正径直走进书房,眉头紧蹙。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吩咐下人上茶后,在房内来回踱步,仔细回想着这次面圣的一应细节,翻来覆去的琢磨着朱翊钧的话,生怕有些意思自己没有领悟到…
翌日一早,朱翊钧就起了床,在荣儿姐姐的伺候下,穿戴整齐,点了一众大小太监就向西边皇城里的司礼监经厂御驾而去。
昨天和老娘谈心谈的很晚,本来李贵妃交代今早让儿子多睡一会不必早起请安做功课。
可是朱翊钧一算今天是六月十五,发行“邸报”的日子。
天刚亮就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倒是吓的伺候的众人一惊。
朱翊钧前几天在御用监策划仿制谷腾堡凸版印刷机后,曾让孙海去司礼监和通政司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这次“邸报”发行不用手抄,一律改用司礼监经厂排版印刷。
司礼监经厂位于皇城西北方,内库东边,太液池西边的空地。
太液池原为金中都遗址,岁月变迁,到朱翊钧爷爷嘉靖皇帝时在湖上修了两座桥,南边的蜈蚣桥和北边的金鳌桥把整个太液池分为南海,中海,北海三个部分。
后世的中南海就是中海和南海的简称。
和上次去御用监的路不同,这次朱翊钧从钦安殿御花园向北出了禁宫。
刚向左拐入乾明门,入眼就是一泓碧水掩映在琼台楼阁之间。
太阳刚刚升起,蒸腾的云霞陪着朝阳倒映在湖水中。
走在金鳌桥上,朱翊钧望着粼粼碧波。水光潋滟衬的亭台楼阁放佛仙境一般。
他心情非常好,试问五百年后谁的院子有他家的大?
朱翊钧背着一双小手,摇头晃脑的走着,嘴里还叨咕着:“太液池啊太液池”
突然冲一旁的孙海喊道:
“孙海,你知道这太液池为什么叫太液池吗?”
孙海看皇上心情不错,慌忙上前弯着腰,呵呵笑道:
“回万岁爷,
奴才听宫里的老人曾经说过,
这太液池啊以前是辽国皇太后的居所,
而这萧太后十分彪悍,经常跳进这池子里洗澡,
所以大家就把这池子叫太液池”
朱翊钧一听,满脸黑线,也不说话,哈哈一笑,就向司礼监经厂走去。
朱翊钧到经厂后,先命掌司带路参观了印刷房,刊字房等生产现场,接着去了值房。
一进值房,房间里本来来回忙碌的小火者立马安静下来,齐刷刷跪地:
“给万岁爷请安”
这些小火者都是朱翊钧让孙海去内书堂选的优等生,全都二十左右年纪。
这次抽调来二十几个,专门为本次日报试刊选调内容。
“都起来吧,
你们都是朕的宫人亲信,
这次任务完成后,
表现优异的朕有重用,靠后的也不要气馁,
回内书堂继续深造。
去忙吧!”
朱翊钧背着小手环顾着说道。
“尊旨”
小太监们起来后又匆匆忙碌去了。
朱翊钧为了这次试刊,不仅特事特办选调工匠,暂停印刷经本,
还让通政司成立一个新的部门专门负责管理发行报纸叫做“大明报纸总局”
在京城设立“顺天府分局”按城区成立了四个发行中心,每个发行中心管一个城区下设十个报亭。
这样京城的百姓都可以去报亭购买传阅。
同时为了防止办事人员中饱私囊,扰乱市场,每份报纸页脚都印有“全国统一零售价:一文每份”
再设置一个官署配发中心,专门针对在京各部衙门的报纸配送事宜。
由于大明朝京官多达两万人,不可能人手发一份,所以根据衙门大小,人员多少,由通政司酌情配发,原则上每个衙门每期不超过一百份。
在南京设立“应天府分局”布局效仿京城。
十二个承宣布政使司即十二大行省,各设分局。
考虑到此时交通落后,幅员辽阔,地方上以半月刊的形式汇总发行,鼓励地方分局创办各省地方报刊。
朱翊钧背着小手走在两个坐满“编辑”的长条桌之间的过道上,一会伸头看看这个小太监面前的文案,一会怕怕那个小太监的肩膀。
凡是被“招呼”的人无不激动异常,欣喜若狂。
没有被检查的,一个个也更用了几分心做事,都希望皇帝陛下能注意到自己。
逛完一圈,朱翊钧随意往墙角的座椅一座,喊道:
“白石松
本次邸报改日报的各版名称,和内容择选的标准原则,
朕都跟你说过了,
朕没有别的要求,
只要求一点,文辞不必华丽,内容务必真实,
出了纰漏朕拿你是问!”
陪立一旁,刚被任命为“总编”的内书堂大师兄白石松慌忙上前回道:
“请万岁爷,
奴才一定严防死守,
给万岁爷把好关”
朱翊钧笑笑点了点头,又稍微伸了伸脖子,看着一旁为了照顾自己身高而弓着腰,跟个大虾似的白石松,笑道:
“朕身子还没张开,你也不必弯的这么辛苦,努,坐这”
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白石松一听,受宠若惊,哪里敢做,只是笑呵呵地回道:
“万岁爷隆恩,就是老天爷再给奴才一万个胆,奴才也不敢坐在万岁爷旁边”
朱翊钧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多说,摆了点笑脸说:
“这次试刊,关系重大,
《大明日报》能不能一炮打响,就看你的了,
内容方面不能太过于教条,
严肃之余也要有适当的娱乐性,
要能吸引读者。”
朱翊钧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屋子本就不大,大家都听的清清楚楚。
“奴才等谨遵圣意”
说着还回头环视了一圈大声喊道:
“万岁爷的交代都听见了吗?”
“听清了”众人答道。
就在朱翊钧为了《大明日报》试刊带着一群人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紫禁城内会极门前的平台上,有二十几个官员打扮的人正从内阁出来,列队,下跪,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