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长生前从停顿间隙,商昭确连忙追问道:“长生兄,老祖宗当时在演算什么?”
“商请言在拜入理室学派之前,便早已暗自察觉太周道典前显卷中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怪异之处。”
“他发现,自己每运行前显卷一百个大周天,自身所精炼出的元气会比理论所得少上那么一丝丝。若连续运行一千个大周天,则会明显少上一点点。”
“其实无论放在谁身上,这都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对素的掌控到达了极致,整个修炼途中没有丝毫灵元逸出损耗。”
“但商请言不一样,他身为三大无上道躯之首【无禁真体】。按道理来说,他是能够做到完全没有误差,理论即实际。”
商昭确闻言一愣,又恍然惊喜道:“也就是说,是老祖宗发现了【帝初】布局三万载的阴谋!”
前古中期,时任黄庭道主【帝初】励精图治妄成大业,建造太玄天碑将自太古流传下来的【太周道典】前显卷公布天下与世共享,欲图以良驱劣一统天元修行道法。
盛世三万载,圣贤辈出术法革新,道门林立天元一片欣欣向荣,却不料帝初早已暗自篡改道典。三万年间亿万修士每运行道典一个大周天,便会暗分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命元。
终于在前古之末,帝初积攒到足够多的命元借助魔女【夕溟】之躯复活,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白可真仙。
当时万圣共伐黄庭天宫,尽管取得最终胜利可六族中流砥柱多数战死,短短数百年传承崩坏天下统一局面又四分五裂。
最后,以当世仅存的【落在神】天解为终结,仙灭神绝前古落幕,如今才是新世。
路上慕卜真有听商昭确提过这等重大史事,故而也暗自露出好奇诧异神色。
长生前从纠正道:“这时还不能说是发现,商请言自己也不知这个偏差到底代表着如何含义。可他仍选择自行下毒得以脱离东庭剑会约束,之后拜入理室学派前来寻找真相。”
“毒是他自己下的?”惊诧之下慕卜真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正是,当我知晓这事才终于明白,为何我俩初次相遇之时他会流露出那般茫然表情。”
“商请言因为一个自己内心无法释怀的迷惑从而放弃了早已被铺好的远大前程,独自拜入理室学派从零开始孜孜不倦地学习,只为等到自己有足够能力去探索辩证这个答案的那天。”
“而且,这个答案还极有可能并非是他想要的。这个世上没人能给他答案,他有多么坚信自己是对,就有多么害怕自己是错。”
这般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随着篝火的温暖瞬息弥漫开来,众人一时不语只剩干柴中偶尔响起的“噼啪”声。等到商昭确回过神来说了一句“然后呢”长生前从才继续讲起后文。
“关于无禁真体这事我有从乐女们口中听过,再加上他家中铺满了古代各族修仙宗门的入门练气心法图谱残卷,当时我也朦胧感觉到他到底在质疑什么。”
“临死之前还能偶遇一位雄伟抱负之人企图揭穿这等惊天阴谋,我已然静滞的内心也不禁惊起一丝波澜。”
“故而,我时常会坐在他身旁,观看他的研究进度。春夏秋冬风雨雷雪皆是如此,过了十年,他已经确定三万年前黄庭道主【帝初】暗自篡改了太周道典【前显卷】。”
“这时,他只差最后一步。”
勾起众人好奇,长生前从续而赞誉道:“商请言完全称得上算无遗策,甚至这个词已经不足以来形容他。他并非那般单单指出错误让别人陷入惊慌失措而不顾,只想满足自己内心虚荣和成就感之人。”
“他一直追求尽善尽美,如若他发觉前方是一条死路,那么他也必定会寻找到生路告之世人。”
“那时他完全剔除前显卷中会引发误差的循环,依靠自己百年来在理室学派中所学,重新编译构筑出正轨无损的修行心法。整个过程又花费了十年。最后,他请假一年闭关在家,是以检验自己构筑心法有无疏漏。然而仅仅过了半年,他便彻底崩溃。”
“崩溃?”商昭确闻言微微凝眉,露出不明其意的表情。
长生前从似乎设身处地般投入其中,语气亦是十分遗憾解释道:“他发现就算剔除所谓【误差】,自己最终得到的答案也仍有【偏差】,更加荒谬的是,这个【偏差】并非整个气机循环运转过程中有所损耗导致。”
“而是,因实际结果超过理论极限而得到了【偏差】,这个偏差就好像无中生有一般完全超出了商请言认知范畴。”
除却无禁真体,任何外灵转化为内元的过程皆会产生损耗,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凝元法门可以永永远远原封不动一直修行下去。
每过相当一段长的岁月,日引月汐生灵体质变转,天元灵簇密度降化,皆会对凝元法门效用产生巨大影响。
若想自家宗门道派永远维持强盛,必须培养出足够学识见解的大明士将其改良调试符合当世灵态,再继续传于后人修行,这也是许多宗门道派为何由盛转衰的本质原因。
然客观而言,理室学派不过是漫长历史长河中萌芽于十万年前的一个思见流派,只是如今世人认知宇宙的一种主流观调,并算不上如何绝对真见。
他们未曾听闻,无法解释的事物定然存在。身在理室学派之中,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断修正根基完善构筑,直至这道愈盖愈高的撼天危楼摇摇欲坠,最后倾然崩塌的那天。
而老祖宗,却不幸等到了那一天。
实际结果超出理论极限,无疑同无中生有一般可笑。就好像商昭确当时在天元地心内遇见“太新娘娘”,也曾匪夷所思惊惑空懵,对这天元世界百万年来的历史产生了质疑。
故而此时,他略微感同身受,依稀能想象到老祖宗眼前世界支离破碎顷刻崩塌的模样。
“他耗费半生精力所学,对这天地法则自然规律建立起来的认知在这一刻完然崩塌,他已经无法也无心再继续思考下去。那次夜晚正好又下着朦胧细雨,只是没有了月光,他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悬崖边。”
“寻死之前他踌躇良久,开始例常行事最后一次复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最终仍是无法找到疏漏之处他也不想继续存活下来,就让自己无人知晓的笑话悄悄落幕好了。”
商昭确知道老祖宗一定没有死在这里,却也仍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担忧神情,毕竟身后商家后人,他稍微能体会那么一丁点认知崩塌所造成的精神打击。
千元神色如常瞥了慕卜真一眼,发现她果然如每晚听故事一般投入最深,仿佛跳下悬崖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商请言决定跳下去之前,蓦然间明月满空,昏暗中无数光华照耀在他一身惨白色长袍上,似乎是来阻止他寻死一般。那一刻,他灵光一闪原本心如死灰的面容忽然陷入莫名的震撼之中。”
“随后,商请言露出了一个自己也不相信的犹豫表情。”
“最终,他放弃寻死重新回到家中坐下,张纸宣墨用六族语言在案上写下同一句话。”长生前从刻意顿了顿,异常平静道:“如果你能看见这句话,请立即离开这里,再于后日清晨回来。”
听到此处商昭确浑身一颤,震撼非常道:“也就是说,这时老祖宗意识到了蜃灵存在。”
“还不算是——”长生前从缓缓摇了摇头,歉仄道:“他是失去了所有希望才孤注一掷认定这个世上或许有某种东西在干扰着自己。那个时候反而是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影响,我的关注导致了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偏差】存在。”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真切切活着,就好像又回到了一生中最初的时光。那时,我还懵懂无知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还远未被永恒孤寂这般负面情绪所吞噬而渐渐变得心死绝望。”
长生前从情不自禁感叹了一番,再次回到正题。
“第三日清晨我如约而至,当时他露出了神情期望又暗自害怕失望的笑容。我们彼此半信半疑,接下来一个月商请言不断试探。最后,我们终于确定了对方‘存在’这道事实。”
“起初,我们每三天有一次交流的机会,我以在或离的状态引导【误差】有无,依此回答商请言问出的是或否,能或非诸如此类的推测。”
“再后来随着不断改进,我们将三天间歇缩短到了三十息之内,而且也脱离了单一的有无回答。根据误差出现的方向位置不同,我们选择变得愈来愈多,交流也逐渐变得复杂丰富起来。”
“然后,我去负责探听常规方法无法得知的情报机密,商请言穷其一生暗中推进了万圣共伐前古终结。”
“最后,为了感谢蜃灵帮助,他做了一个自己也不知晓能否实现的计划,尝试将蜃灵接引回实境,希望蜃灵也有能同世间生灵席地对坐把酒言欢的一天。”
“就像他在象天星宇台每日每夜所作的那般,这些记录可能现在是一堆废纸毫无价值,可若干年后时机成熟,世人对这天地自然理解更加深刻,或许那时这前人遗留的数策会有一些参考价值。”
“这,便是我记忆中商请言如何同蜃灵交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