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白衣公子缓了口气,摇摇手,示意他安心,随即调整了呼吸,缓缓说道:“我的寿数不多了……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清楚、记清楚……”
气若游丝。白衣公子的每一句话都轻飘飘的,就好像他的人一般,随时都会消失。
“我听……”临安含着泪,泪水不住打转。
“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也是在雪夜,你的肌肤比雪还要晶莹,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那时候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白衣公子每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多口气。
“我是受好友所托,才收养的你,你能想象一个大男人天天带着个娃的画面么?当时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嘲笑我,说梁国第一公子是个奶爹!”说道此处,白衣公子轻轻地笑了,眼底有细碎的光,透过他的眼眸,仿佛还能看到曾经的嬉笑繁华。
他本不是多话之人,更不会轻易说些感性之话,只是人之将死,他非圣人,心里的话总是想说上一说。
“我教你识字、念书、习武……咳……”
听到此处,临安泣不成声,他平静的语调中似还能勾勒出幼时的温暖。公子之于他,亦师亦友,亦长辈亦亲人。
“我本只想让你平平静静度完此生,可我失算了,代价是千万人的性命和你的未来。因为我的疏忽,穆王乘机杀害太子珏,夺走皇位,若是他能稳住这天下,那也便罢了……呵。”
“梁瑜此人,虽名为瑜,但着实不是块美玉,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穷兵黩武,能力倒是有几分,却没用对地方,总想着兼并瑬国,再现前朝盛世。然其荒淫无道,兼之年年征战,国力早已衰微,此时天下江湖又风云四起……”
白衣公子眼中划过愁光,微仰着头,伸手似想要触摸着什么,却总也摸不到,尽是虚无。
“临安,这就注定了你不能平淡一生。”白衣公子一音定锤,临安不解。
“公子,此话怎讲?”
“我那好友,是前朝皇子,当年他被追杀,无奈之下只能将你托付与我,你莫要怪他,他是个好父亲。”白衣公子笑着看了临安呆愣的脸一眼,风轻云淡的声音随即传来,“临安,你是前朝皇族血脉,你是黎朝皇长孙。”
前朝血脉……
黎朝皇长孙……
临安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世间刹时寂然了。
“如果按我的安排,太子珏顺利登基,以他之才,定能还天下太平,却不想,千算万算,却被他最信任之人算计。”白衣公子嘲讽地笑了笑,“被兄弟和自己的女人背叛,完了还要打着他的旗号争夺地位,梁珏泉下有知,也该把棺材板拍烂了。”
听到这话,临安的眼睛睁得极大,心头大骇这些信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天下皆知,九云门主瞿复与太子珏有着过命的交情,情谊深厚,瞿门主更是在太子珏死后毅然决然与朝廷对抗,这份肝胆赤血,怎能不让人敬佩感动!却不想,竟是这般的隐情么?
“临安,天下太乱,只有你能平此乱了。”白衣公子笑看着他,眼底的光芒怎么也掩盖不住,“倘若天下太平,你便只是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临安,可若风云四起,你便是黎溯,黎朝皇长孙黎溯。”
“咚!”临安头脑中猛地一声巨响,“我不行的!公子,我不行!公子,我不是什么黎朝皇长孙!我不是黎溯!我是临安!我只是梁国第一公子江尚白的小书童——临安!”
临安红着眼睛,几乎是咆哮着说出几句话,声音沙哑,声线不住地颤抖。
“公子,临安没有您想的那么厉害,临安不行的!”
白衣公子静静凝视着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温润的声音划过耳边,就像清风浮动:“你可以的,因为你是临安,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临安,我知道,你可以。”
白衣公子笑着,眼底的光华格外明亮,就像皎洁月光,只一眼,便能照亮一整颗心,明媚一整片天地。
“我……”
“你不用担心。我手中有一势力,名为‘尚华堂’,堂中有诸多能人异士,江谨是尚华堂主事,从今往后,尚华堂全权交由你,他们会竭力辅佐你。”
“璇玑夫人持有玄机门以及风虎帮,玄机门掌有天下暗门,布网深入到各门各派各国,是天下掌控信息最多之地;风虎帮起于大梁章府,曾今辉煌盛极的大将军府,现今已经落寞,交由璇玑夫人手上之时,便脱离朝廷,成为江湖帮派。璇玑夫人对梁国成见颇深,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求见于她,她会协助于你。”
“镇国公府、浔南王府皆为前朝旧臣,一直潜伏于至今,手中掌握着朝中大权,镇国公府主文,浔南王府主武。他们会成为你最大的助力。”
“瑬国……瑬国也是内斗不息。这次派出来攻打梁国的主帅是乌娜公主的兄长乌齐,曾今乌齐的母妃惨死于大妃之手,乌齐乌娜两人又被过继到大妃手下,大妃自以为她掩藏的很好,殊不知早已遭乌齐痛恨,只不过一直掩藏得很好罢了。这一点你可以好好利用,乌齐不失为枭雄之辈。”
“九云门更无需担心,以沈毅之脾性,回去之后查明真相,一怒之下定能够将九云门搅得天翻地覆,届时瞿复便也无力于天下之争……说来也是他疑心作祟,竟然愚蠢到为了加深新帝与沈毅间的隔阂故意弄死素歌……也不知道以他这般的手段,太子珏当年是怎么蠢到中了他的计。”
白衣公子呛了几声,一口气说完大片的话,他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只剩下轻飘飘的声音,鲜血不断涌上,满室晕染着浓烈的血香。
像花香,像酒香。
“唯一的隐患,只有秦欣玥……北漠秦家。”说完这句话,白衣公子已经濒临绝境,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却又像清淡的月光被乌云遮蔽。
“秦家残余势力仍是不容小觑,曾经的北漠霸主……咳,欣玥忠心于新帝,你若登基,还望你善待于她……她恨的是我,不会为难于你的……”白衣公子露出一抹难有的苦涩的笑,“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白衣公子的眸光渐渐黯淡,身上的霜雪越来越多,就连乌黑的墨发上都缠有轻薄的雪花了,分明是在室内,可那银白色的雪却不知从何而来,就连温暖的气流都不能使它消融,反之,它能将温暖吞并。
扑面而来的冷气混着冷香,寂静了临安的心,“公子……”
“我已完成所有我该做的,剩下的便要看你了。临安……别叫我失望。”
“公子!”
却见白衣公子挣扎着站起了身,临安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轻笑着推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步步向前,一步一残花,一步一鲜血。
变戏法一般,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白玉的酒壶,也不要酒盏了,就着壶将就从口中灌。酒入愁肠,百结成霜雪,往事浮华,都飘散了去。
他往前走,走。走进无边的风雪,他像雪中遗失的断肠之人。霜雪覆盖了他水墨般的长发,覆盖了他月色般的容颜,遮蔽了他繁星般的眸光。寂然。
惟有寂然。
“哈哈哈……”他突然笑出声,这笑是不同于他往日清浅的笑,是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粗狂的,豪放的笑。
他也曾有一个快意恩仇,侠肝义胆之梦。
“江家世代忠良,不忠朝堂君,不忠江湖臣,只忠天下人……”
“君若无道,我便毁了此君,立个新君又何妨……”
“哈哈……”
他的笑声淹没在风雪里,他的身形消散在风雪里。
江湖,朝堂,敌国,天下。都与他没关系了。从今往后,他只是这天地间的微尘,消散茫茫红尘,江湖天下。
唯念过往,依稀还有几分昔日残阳。
璀璨得让人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