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金蝉子就带来一个包袱。悟空打开一看是厚厚的一摞佛经,略一翻,有《金刚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法华经》、《华严经》、《楞伽经》、《四十二章经》、《涅槃经》等。
金蝉子道:“你先仔细研读这些经文,里面有不少我的注解。以你的资质,通晓大义不难。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等你把这些经书都读通以后,我再向你讲解其中的奥义。”
悟空点点头,翻开经书,果然金蝉子的注解随处可见。
金蝉子又嘱咐道:“这些经书看完便收起来,尤其不要被飞天寺的僧人看到。”
悟空奇道:“这是为何,这些都是佛经,他们有什么学不得的?”
金蝉子无可奈何道:“按照当初安天大会的约定,大乘佛法是不能传入东土的。这里边不少是大乘经典。你不算东土之人,传给你没什么。”
“好吧!我不让别人看到就是了。”
自此以后,悟空就趁没人的时候研读佛经,竟是越读越觉得妙不可言,后来几乎背了下来。
金蝉子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给他讲解。他从不照本宣科的直接向悟空灌输佛经里的本义,而是诱导启发悟空自己去参悟。当悟空向他请教时,他有时一两句话便能揭破令人困扰的难题,有时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悟空——经书里也未必都是对的。一开始他讲的还是佛经的内容和他自己的理解,几年之后,就都是金蝉子自己那脱离佛法之外、天马行空的思想,把悟空说得一愣一愣的。
“悟空,修行光研读佛经是不行的。佛经是‘有字之经’,这大千世界里的物转星移、新老交替、一花一木都蕴含着佛理,这些都是‘无字之经’。”说着,他拿起一本经书道:“就拿这‘有字之经’来说,它们是哪来的?”
“佛说过的话和他的事迹。”
“是他参悟的‘无字之经’,才有了这‘有字之经’。师尊的智慧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他把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感悟,用佛经的形式传达给世人,给身在迷途的人们指引了一条通向光明的大道,让他们找到了方向,少走了不少弯路,更避免了他们误入歧途。”悟空深有同感,点头认可。
“既然佛经是佛祖自己感悟出的,那么世人也应用心从这大千世界、从自己的经历中感悟佛理。那才是佛法的真正源头。”
悟空想了想,问道:“若是自己所悟和佛经有所出入,甚至是背道而驰,又该如何?”
金蝉子一惊,随即赞许的看着悟空道:“有那么一种人——佛经上说一句,他就信一句,连想都不想。若是谁对经文的内容稍加质疑,他必定照搬经书的原话与人争论。这种人看似比谁都用功,其实是泥古不化、墨守成规,根本没什么用。其实自己感悟出的道理和佛经有出入不是什么坏事。”
“这又怎么说?”
“佛经的道理若真是对的,就应该经得起推敲和质疑。有人稍有质疑的念头便自觉是对佛祖不敬,其实是无法参透佛经的,”
“那句‘信佛不如信我’,也是你自己所悟吧?”
金蝉子点头。
“他们都说你‘离经叛道’,这是一部分原因吧?”
金蝉子不置可否。
悟空继续道:“你的思想和性格原本就独特。在此之上,你不盲从、不迷信,能独立思索,所以才有了如今的你。无论你身边有多少人,你都注定是孤独的。你所走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光明的,但孤独是免不了的。”
金蝉子有些动容道:“好久没人给我说这种话啦!看来这一百七十多年的‘蝴蝶’不是白叠的,你的见识到底进益不少。”
悟空不想越聊越伤感,岔开话题道:“看来你所悟的‘无字之经’不少了,不如讲给我听如何?”
金蝉子听后竟十分欣喜,站起来搓着手道:“好!教你些什么呢?教什么呢?”他来回地踱步。
悟空无奈的笑了,心想——求教的人不觉得什么,怎么授教的人反而如此兴奋呢?这种奇事也只会发生在他身上。
“你让我回去仔细想想。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说完,他便走了。
第三天,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钵盂放在了悟空面前。悟空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摸了摸质地,懵懂地看着金蝉子。
“这是什么?”金蝉子问道。
“钵盂”
“干什么用的?”
“僧尼吃饭用。”
“你现在抛开它的名字、质地、大小、颜色这些因数,只把它当成一件可以盛东西的容器,行吗?”
悟空想了想,点点头。
金蝉子继续道:“它只是一个盛东西用的容器。单就这方面,它和碗、盆、缸别无二致,没有区别。”
“好!”悟空明白了这种抽象的概念。
“你现在呢,把每个人也类也类比成一件容器。你拿着它,好好参详,明天我再来。”
“好,你去吧!”
悟空拿起那个钵盂,同时脑中试图把人当做一件容器。那个钵盂在他手中翻来覆去,心里思忱着——要把人比作可以装东西的容器,那么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几个时辰过去了,天都擦黑了。他望着钵盂心里念道:是啊!即使是穷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也拥有不少东西呢!对,每个人都拥有不少东西,从这个角度讲,人——确实像一件容器。那么,然后呢?
夜已深了,他正试着把自己当做一个容器——若我是个容器,属于我的一切就都装在里面,不属于我的自然不在里边。想到这里,他觉得好像在一大团乱捆得绳索里找到了绳头一样。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困意袭来,便睡着了。
人用脑过度的时候,会降低睡眠质量,缩短睡眠时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而那个钵盂第一时间就主导了他的意识。他忍不住又去想那个问题。
午后,金蝉子信步而来,问他可有什么心得。
悟空道:“若把人比作一件可以盛放东西的器具的话,那么这种容器就装着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不在这容器内的,也就不是他的。而这容器里所装的,不是五谷杂粮、金银珠宝,而是无形无质的,比如——思想、名声、亲情、品性、习惯等等。”
金蝉子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样思考是不是还不太习惯?”他见悟空虽然炯炯有神,却有几分疲态。
“累点倒没什么。我只觉得似乎我只打开了一道门,后边的路还很长。”
“是不短,尽头在哪,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你,但路还要靠自己走下去。”言毕,他一手托起钵盂,问道:“你看,自它成形以后,大小可有变化?”
悟空摇摇头。
“它的容量不会增,也不会减。人也如此,人有自己的‘容量’,大小固定不变,终其一生,不增不减。”
悟空盯着这个钵盂,沉思这个抽象的概念,点点头。
金蝉子另一只手在钵盂口一抚,里面便慢慢装了一钵盂黄土。他将钵盂放在悟空面前,又在钵盂旁堆了一堆沙子,言道:“若此时,你想往钵盂里放这些沙子,该怎么办?”
悟空一边体味着其中的含义,一边讲钵盂内的黄土倒掉,再装入沙子。
“还有,人这一辈子,‘装’的东西时刻在变,就像这个钵盂里的沙子。”
言毕,他口诵咒语,朝钵盂一指,钵盂左上方凭空出现一股沙流,源源不断得往里边注入,同时钵盂内另一股沙流源源不断得向右上方流出,消失不见。两股沙流速度相同,钵盂内一直都是满的,里边的沙子却时刻在新老交替,没有一刻保持不变。
“你再仔细想想,三天后我再过来。”
悟空很快适应了这种抽象的思维,摆脱了头天那种‘走火入魔’的状态。第一天,他眼睛盯着某处,摄定心神地体味金蝉子给他展示的两个情景。第二天,他把所有杂念排除,闭目静思。第三天,他渐觉脑中所有阻塞一一去除,思绪无比通畅,胸中如释重负般舒畅无比。
当晚他终于睡了一个整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见金蝉子正在不远处打坐,便招呼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每次来都不叫醒我。”
“又没什么要紧的事,等等又何妨?”
悟空笑了笑。
“你都悟到了什么?”
“你听听是不是这个意思。”悟空梳理了一下。
“你把钵盂盛满土后,再试图放沙子。就必须倒掉一部分土,甚至全部倒空。这是说——一个人要想接受新的东西或是更好的东西,就要把自己原有的倒掉一部分,甚至全部倒空。那我来说吧,我活了几百年了,对世界,对万物,对人生,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如果我要修习佛法,就要舍弃一部分了。其实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固步自封,不能自负,要把眼界放宽。该舍弃的一定要舍弃,要腾出容量来装更好的,不然只能原地踏步。”
金蝉子面露悦色道:“你说得很好。那两股沙流一进一出,你又想到了什么?”
悟空眼睛转了转,言道:“那两股沙流在钵盂里一进一出,使钵盂内的沙子时刻在变动。对于人来说,他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有一个特点——变,时刻在变,以更替的方式。旧的事物不断被新的所取代。你现在所拥有的,早晚会被新的事物所取代。比方说,一个人小时候的童稚、天真,会被成年后的成熟、沉稳所取代,老了以后呢,又会被老练、世故所取代。还有就是身边的人,很少能陪你过一生的,不断有人在你生命里离开,也不断的有人出现。人总是怀念过去,因为过去的很多东西都被取代了。由此可见,人更应该珍惜现在,因为当下的不少东西,未来也会被取代。”
金蝉子点头道:“是啊!即便是长生不老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想想以前你在花果山当山大王的时候,在四处求学的时候,在天廷做神仙的时候,如今压在五行山的时候。每个阶段,你拥有的东西都有很大的不同,造成各个时期的你也有很大不同。”
悟空回忆了这几百年的经历,何尝不是如此,仔细想了想,应该还有别的情况,便问道:“难道所有的东西都会随时光流逝而被必然替代吗?”
金蝉子摇摇头道:“有些东西不会轻易被取代,甚至是永恒的。比如说秉性、感情、信念。它们可能伴随你一生。第二类是你刻意坚守的东西,让它不被取代。第三类就是刚才我们说的那些,留也留不住的。”
悟空凝重地点头道:“所以人要选择那些该坚守的,珍惜终将逝去的。”
金蝉子点头道:“对,那个‘容量’是有限的,总得有所取舍。”
悟空叹息道:“这个钵盂还值得继续参悟。”
“或许你能开辟新的领域。”
“我没那么高的奢求。你的境界之高,常人怕是难以企及。我还要不断地向你求教。”
金蝉子一笑,转头回去了。
悟空此后一连数日,不断地梳理由钵盂而来的感悟,结合自己数百年的经历,以这种特殊的视角来审视自己,又感慨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