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一直直视着那个方向,甚至我到后来看不清台上任何东西。
大当家的抬手,中停了仪式,又召来随从。
阿阳和榈晔匆匆跑来我带了下去包扎。
榈晔将我带到了附近不知道谁的房里,手臂刚上了药,火辣辣的疼,耳边仿佛还是刚刚刑场里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榈晔湿了湿棉巾,擦了擦我的脸,顺带擦掉我的眼泪。
“当家的,你进的不是王公大臣的别院山庄,是土匪窝,这里每天发生的,都是人性最肮脏,最阴暗的事情,这里除了欲望就是杀戮。”
我攥了攥仍在发抖的手指。
那不是有律法的公开处刑,没有任何道德舆论的控制,就是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被像牲畜一样虐杀。
我循着榈晔的声音,朝他的身影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与周围颜色稍稍不同的深色。
我还是看不清。
:“榈晔,由于人和人不同的成长环境和经历,人和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也许你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行。”
“我做不到无情麻木,并且还心怀愧疚,一边惜命胆小苟且偷生,一边心里还装着那些仁义道德。”
我听见榈晔笑了笑:“人都有胆小的时候,有自己惧怕之物,不敢杀人未必就是懦夫。”
许是见我在听,他顿了顿又道:“敢杀人也未必就不是懦夫,一群人没事躲在深山老林里虐杀老弱妇孺,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了,你又何必为了自己还有人性感到煎熬。”
我一直以为榈晔那如同他长相一般的惊世骇俗的性格,应该是站在大当家那边的,不济那根葱变态也应该不相伯仲的。今日一观,这厮居然是难得一遇的,根不正苗却很红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被拐来的吗”
想到他的相貌,想到某些特殊性癖的人,我又闭嘴了。
榈晔换了条棉巾擦我的手:“我生来就在这里。”
生在这里我想到他的长相,他和大当家之间微妙的关系。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娘是?”
榈晔道:“不是当家的你想的那样,大当家的,他是我舅舅,亲的。”
然后榈晔就突然收起笑容。
“也是上一任四当家。”
从小倩的态度我猜到可能榈晔的身份有一些不同寻常,但是我没想到这么不同寻常。
我尴尬地想摸旁边的水杯,没想到我不太看得清,直接将其挥到了地上。
更尴尬了。
莫非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那大当家的怎么会就这么将他亲侄子交到我手上。
难不成是派来监视我的?
还让我当四当家,莫不是盘算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榈晔将我打翻杯子的手又拿过去擦了擦:“阿阳去叫寨子里最好的郎中了,您且再等等。”
郎中来了,搭了半天脉,又掀了掀我眼皮,道:“瞳光涣散,伤了眼睛,多半是瞎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我不就在日头下多站了会儿,怎么就要瞎了。”
那寨子里的郎中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我只能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一坨闻言,气呼呼地拎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朝我走来。
“不信你们还找我来干嘛,知道我诊金多少银子吗,一个个的找我出诊从来不给诊金就算了,现在新来的更不得了了,不仅质疑我,还质疑我的医术,来来来,家伙什都给你,你这么会说以后你来看。”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幸而他半路被榈晔截胡了。
可惜在我眼中,榈晔,只是一个灰扑扑的长方形,挡住了那个白花花的一坨。
榈晔道:“四当家的刚来没多久,第一次观礼,有些激动,现在又忽染恶疾,脾气难免暴躁,请二当家的谅解。”
二当家?!!你不是说请的郎中吗!?你们家随便一个郎中都是二当家吗!
这厮果真是大当家的派来折磨我的吧,绝对是吧。
我努力对焦,然后对着二当家拱手道歉:“给二哥赔不是,是小四鲁莽了,多谢二哥出手相救。”
加上榈晔在一旁一通劝说,外加赠了盒银子,才将那二当家毛捋顺送了出去。
二当家临走前,我听见他颠了颠银袋,有些凉薄地开口:“以后目力会越加不济,要治趁早。”
二当家资深铁公鸡,锱铢必较、雁过拔毛的性格我终是领教了一番。
我看了看日头,突然想起我离开前那些人质。
我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无意识由搭变抓,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些人质,怎么处理的”
榈晔回:“活埋了。”
我知道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没资格同情这些人,不能做出类似上午的事情,也不能在土匪面前流眼泪。
我突然想起那个之前一直扬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如果是他,今日会怎么做。
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再也没有人来寻我,仿佛我就在山上归隐了一般。
大概他们觉得欺负一个瞎子没什么意思,大当家的对我滥用职权,经常释放人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我好容易自己摸索到地牢的时候,居然异常的安静,平日一群哭嚎的人质,今日只有过堂风吹过的声音。
明明阿阳早上同我说过,早上小倩指挥人抓了两个西域商人,我当然不会傻到这个寨子里除了我会主动放人。
约莫是被人救走了。
我沿着原路慢慢摸回去,冷不丁摸到一具身体,嗯,身材不错,呦,还有腹肌。
我装作镇静地收回揩油的爪子:“大侠,我知道这里的人质都是你救走的,我也是人质你信不信。”
大侠有些惊讶:“是你?”
奥斯卡影帝条件反射,我顺嘴就接:“是我呀大兄弟,这不是我最近得病了,看不见了。”
不等他回答我又拉住他:“是兄弟就听我的,来这儿事情办完了没,办完了就赶紧走。”
他反手将我制住,冷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挣扎:“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绑架我,妈的畜牲。”
那人闷声笑了两声,低头附在我耳边:“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和你主子在雁山可是折了我一半亲兵啊,还杀了我们带着的一个皇子。”
说的咬牙切齿的。
“我派了许多人一路向东去寻你们,没成想,你们居然往西北来了,你在这,你主子呢?”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后颈,像是毒蛇一般。
我睁大根本没什么用的眼睛,没有焦点的看着不知名某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主子,我真的是人质,还是个瞎子,你找我委实是没什么用的。”
这他妈真的是,什么狗屎运,怕什么来什么。
他啧了一声,明显不信,拽了我一个踉跄,我整个人都怼上了墙,口气有些不耐烦:“别装了,不是人质吗,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我摸了摸被磕到的膝盖,叹气:“我是真的瞎了,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还问我干什么。”
“你……谁?!进来!”他似乎正欲说什么,就被人打断。
“六殿真是好兴致,只身来我豪风寨救人,人我们就当给六殿一个脸已经放下山去了,不知现如今您抓着我们四当家做甚?我们豪风寨的人一向卖艺不卖身的。”
说话的人是榈晔,我不太看得清,但是地牢门口光影亮暗对比十分强烈,我能看见有两个人影,约莫是榈晔和阿阳见我许久没回去,来地牢寻我了。
“四当家你们抓我两个部下,我抓你们个当家又如何?”
这畜牲开启不要脸模式。
榈晔开口:“六殿息怒,我们这边只接收到消息是两个商人,他们自己也没有人说是您手下……”
他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才品出那畜牲就是要耍无赖的言外之意,身为他主子的我羞愧地抹了把泪。
抓我脖子的手一紧,开口的时候,这位大侠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不知道这位穿斗篷的仁兄意欲何为,你们四当家的命不想要了?”
榈晔一顿,急忙问道:“当家的你受伤了?”
阿阳什么时候武功这么精进了?好端端穿斗篷做甚,不过这厮真不要脸,闯人家地盘吃了亏还要怪别人,双标狗。
我咽了两下唾沫,面上端的四平八稳:“我暂时没事。”
榈晔松了口气,忍着情绪:“我们四当家恶疾缠身,你带她走实乃下策,免得届时刀剑无眼伤了六殿和我们当家的,您还是离开吧。”
六殿只是笑笑:“好啊,这个没什么姿色又是个瞎子,我也不想带这么个废物走,不如你同我走一趟。”
卧槽这厮居然调戏我们榈晔小宝贝儿。
更玄幻的是,话音还没落,那厮吃痛一声,抓我脖子的手突然一松,我一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道,又看不见,我双手抱头刚准备倒地滚两圈,最后地没挨到却滚进一个人怀里。
揽着我腰的手臂一动,随即榈晔小声逼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当家的可有伤着哪?”
我摇了摇头,默默吃了他们两的狗粮,摸索着抓着抱着我的阿阳衣襟,郑重道:“不能放他离开,后患无穷。”
阿阳不发一言,榈晔无奈道:“当家的,迟了,他早刚刚就顺着他来时的密道跑了。”
伤了头狼王,没杀死,还放回了狼群,下次不得带一群狼来。
我飞快琢磨了下,诚恳道:“榈晔阿阳,我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就此分道扬镳吧,江湖路远万望珍重。”
我又想了想刚刚劫持我的那个人不过调戏了句榈晔,阿阳就忍不住动手了。这两人未来的路,怕是不好走,这种感情在这个还没教化的时代应该还是不为世道所容的吧。
我清了清嗓子,颇为认真地跟他们说:“其实感情,是没有阶级国籍种族性别之分的,两个人相爱,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又不谋财害命,没人可以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错的,是犯法的,是有病的,真正有罪的,有病的是那些打着匡扶正义做着伤天害理的人。”
反正我也看不到他们表情,说罢我推开阿阳就欲摸黑离开,后面脚步声几乎与我同时响起,走了一步又停下。
如果那时候我能看见,我就能发现那个男人眼里的看似坚不可破的堡垒,不敌我随口说的一句话。
榈晔道:“当家的小孩心性,你怎的也不懂规矩。”
我觉得奇怪,又转回去:“榈晔你刚刚那么有把握,难道不知道对方来历不凡?”
榈晔:“知道。”
我更加奇怪:“这都不逃命,难道我们山寨除了山头大点,上边还有人?”
榈晔不语。
我气不打一处来:“阿阳你说。”
榈晔慌忙回道:“当家的,阿,阿阳他今天嗓子不舒服。”
适时阿阳闷头闷脑地,嗯,了一声
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总觉得哪里怪异,但是总有根绳子将我绑着,我挣扎不开,周围有种氛围让我没办法理智思考,理不清思绪。
回去榈晔就告诉我,他找到了一种药,可以治我的眼疾。
这厮一副传销人员的说辞,我直觉不太靠谱:“你哪搞来的三无产品?有没有病例啊,万一我吃死了怎么办。”
榈晔再也不会对我温油,毫不留情地丢下药和一句,爱治不治,转头走人。
我觉得他并没有走远,因我最近总是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果不其然,在我寂然不动半刻钟不到,有人走了过来,将一碗过鼻难忘的,甚是腥臭东西放在我面前。
我以为是榈晔去而复返,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是不是小倩弄来的?别咯,我和她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里面放了八十种剧毒,毒毒要命。”
“是我找来的,当家的当真是,看不见了?”阿阳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想来他的嗓子确实不舒服。
我被药味熏的难受:“是咯,确诊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
他不说话了,漠然地将药朝我推近了些。
我气笑:“我连榈晔都不信,你觉得你在我这有几分超过他?”
下一瞬间,我就被人圈住头,头抵着他胸膛,他手掐住我下巴,一使劲我就又被强迫抬头张嘴,一碗腥苦的药连呛带咳地灌下去大半。
他放开了我,扔给了我一个帕子。
想骂的脏话太多,我有点卡壳。
他道:“十分。”
我惊了,这tm什么臭不要脸的畜牲
最可怕的是我居然对着这样的阿阳,骂不出一句脏话。
我委屈地擦着脸,越擦越委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阿阳欺负我会觉得委屈。
最后,委屈地哭了:“我也不想瞎的,我也很难过的,那个孩子,就在我面前死了,就在我面前,我看得见我却救不了他,为什么那时候我不是个瞎子,你要是喂我吃的毒药我跟你讲,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和榈晔的,还有我家少爷要是知道你给我下毒。”
阿阳好奇:“他待如何?”
我:“他要是知道你把他童养媳下毒害死了,绑起来,剥皮抽筋,死后鞭尸。”
阿阳不说话了,榈晔的声音插进来:“据我所知,当家的你之前不就是他们家一个丫鬟?”
我存心唬他们,擦了擦眼泪继续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赶紧的,下毒的趁早把解药交出来。”
榈晔问阿阳:“你想开了给她下毒了你早说哪那么麻烦,我让她喝口水都能呛死,何必那么费劲,还有钱吗,没钱我请你下山喝酒去。”
我:“……”
阿阳很冷静:“是药,我不骗你的。”
我:“好吧。”
榈晔坐我旁边磕起了瓜子:“来,童养媳说说呗,其二是啥。”
我哪知道,我真的就是个丫鬟。
我:“预知后事如何……”
榈晔:“阿阳不会下毒弄死你,我会。”
我:“且,且听这回分解。”
于是我废了半个时辰将我和少爷的事情添油加醋加糖加盐地说了一堆。
什么竹马青梅两小无猜,什么红袖添香一起习书,什么天涯海角并辔同游。
我:“谁知道,燕统领和她手下,将我虏了来,不知道现在胁迫我家少爷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榈晔唏嘘:“你和你家少爷,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阿阳沉思:“你有没有想过,他让你洗衣服就真的只是你洗的比别人干净,他找你一块看书就真的只是你推荐的书挺好看的,你现在在这说不定只是他觉得带着你碍手碍脚的。”
阿阳小同学,你真相了,你就这么看清事情的本质真的好吗。
我做西子捧心状:“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榈晔:“说什么大实话,人童养媳说的还能有假,童养媳,手放下,西施是心疾不是眼疾。”
我:“……”
榈晔让我好好休息,唤阿阳与他一块离开。
不知是谁的衣角轻轻拂过我放在膝上的手指指尖,一瞬间熟悉的感觉像是每次午夜梦回怎么都抓不住的暖意,下意识地我就伸手抓住了。
衣服的主人脚步一顿,我也是一愣,急忙松手。
:“哈哈哈你衣服碰到我了,有点痒,我还以为是飞蛾。”
那人就势将我的手握在了手里,帮我按了按虎口的穴位。
而我几乎在他握住我手,抚上我虎口的时候我就紧紧捏住了他手指。
这是记忆力那个人讨好我的时候经常做的事情。
果不其然。
那人用自己的声音道:“我要离开很长时间,这里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榈晔是自己人,药是我带来的,按时吃,眼睛会好的。”
我另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但是我又怕他突然就又走了丢下我一人,我看不见,跑了我肯定没办法追上他。
:“你不知道这里多可怕,呜呜呜,我要跟你走,你就带着我好不好,我再也不顶嘴了,我听话,少爷我求你了,你带着我好不好。”
少爷摸了摸我的头,给我擦掉了眼泪。
他像个大人一样跟我讲道理:“你总要学着长大,眼睛本来就不好,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哭的再惨也解决不了问题。”
说完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我另一只手也试图去抓他,哭的异常凄惨。
:“卧槽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你他妈不能丢下我,祁钰,你他妈的干嘛啊,你去哪啊,你别走啊,我真的会死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你太过分了啊啊啊啊哇啊哇啊……”
由于我下了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的死劲,两方僵持不下,少爷也火了。
:“说了你的病不能激动你鬼叫个什么玩意!”
:“都要死了,你管我什么病!”
:“怎么就要死了,你就在这等着,事情完了我来接你,只要豪风寨不被人端了你就没事。”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一个土匪窝哪里就安全了?
少爷走了,徒留我一个眼瞎心也不明的弱女子,在这只有一窝一个比一个变态的土匪窝里。
思及灰暗的未来,我一度哭的悲痛欲绝。
每每都是榈晔将我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封住穴道,灌下药,扔上床,一夜无梦。
在我花样作死的时候,山上的事务似乎变得繁忙起来,有时半夜就算被榈晔灌下药也还能感觉屋外有很多人跑来跑去,火把烧的滋吧滋吧的声音响彻整夜。
每每醒来,阿阳告诉我院里院外被踩踏得惨不忍睹的绿植,虽不能亲眼得见,我也从内心深处有着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觉。
说与榈晔听后,我除了一句:“今儿怎么竖着从房里走出来?”外,并无收获。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找个人来问问,想了一圈,我觉得还是胸大无脑的小倩比较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