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这制服,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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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见过这么疲惫的一双眼睛。
表面上,他看着我,但他的思绪其实早已飘到很迢遥、谁也不知道的疆土。
偶尔,他会开口询问:“我女儿最近的情况好吗?”更多时候,他只是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搔搔后脑勺,看着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他总是工作到很晚,下班之后,他顶着两丸泛红的眼球,探头进来,确认一下我们上课的情况,会很正经地跟我致歉:“老师,不好意思,我要先睡了哦。”之后,他会转头看向巧艺,用有些严厉的声音命令她,“巧艺,待会儿送老师出门,要有礼貌知不知道?”
他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沿途,他止不住地抓后脑勺。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我才发现,巧艺的爸爸头发掉得很厉害——从后方可以看见有些区域秃了,亮出泛白的头皮。
他步伐沉重地移动着,用力用指甲抓着头皮,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现在想来,那显然是某种信息:他已经超载了。他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假期。他不需要搭上飞机或游艇,抵达某座热带岛屿,光是待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段超过十二小时的觉,他就能感到幸福。但他不能休息,这个家需要他。
台湾的就业环境渐趋严苛,他也有些年纪了,他得以更长的工时来证明一件事情:他不会被这残酷的社会淘汰。他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将成为“失业人口”中的一员。
☆
巧艺是我的第二个学生,一位学姐太忙了,把自己刚接下的工作转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巧艺父母给的时薪不够多,但在学姐慎重的拜托之下,我也抱持着认真的态度接下这份工作。在巧艺之前,我教过一个初中女孩,但时间太短了,对那名女孩的印象不深。
我时常把巧艺记成我的第一个学生。
一进巧艺家,我很快注意到,这个家平常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母亲目前在娘家的茶园工作,自然也住在娘家。平时的每个周末,母亲会带着儿子北上与丈夫和女儿重聚。农忙季节,母亲最久得一个半月才能回家一次。
“这样分开居住,感觉好辛苦啊。”
“没办法,我和弟弟都在念私校,需要很多钱,爸爸说妈妈也得出去工作。可是,妈妈学历不高,也跟职场脱节很久了,她之前找的工作都很糟,外婆叫妈妈干脆回去帮忙采茶,她付的薪水比妈妈在台北问到的好得多。”
“弟弟呢?”我问。
“跟妈妈住在一起,妈妈说爸爸一个人照顾两个太累了。”
巧艺的语气倏地冷了下来,我想她很羡慕弟弟吧。
我只比巧艺大上两三岁,为了让我们相处起来活泼一些,我请她称我“姐姐”。也因为这个亲昵的称谓,连带影响了我们之间的互动模式,我指导她的课业问题,与她分享我的求学经历,她也会与我讨论私底下的生活。
巧艺很孤单。
这个家的女主人长期不在,男主人工作时间又长,环境于是变得凌乱且昏暗。
每次上课,我跟着巧艺的脚步,见她一一打开玄关、客厅的灯。光线打下来之后,很难忽略桌上堆叠的各式信件、缴费单和广告宣传单。巧艺没有整理,也没有人教她如何整理、分类那些信件,她只是把它们从信箱里整沓拔出来,再扔到桌上。
“你晚餐吃什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塑胶餐盒:“超市的微波食品。”
“每一天?”
“大部分。”她沉思了一下,做了点补充,“有时候会吃麦当劳。”
“怎么不和同学一起吃晚餐?”
“爸爸不允许。”巧艺翻了个大白眼,“他看了太多电视新闻,被搞得紧张兮兮。他有偏见,觉得年轻人聚在一起就会做出危险的事来。所以,他规定我一下课就必须马上回家。一个星期有一两天,他会打电话回来查勤,确定我到家了。”
我想起那双疲惫的眼睛,无法告诉巧艺她父亲的做法有什么不妥。身为一个必须工作到八九点才能回家、家中又只有他与女儿的父亲,他得把女儿管好。
巧艺的身上穿着充满设计感的漂亮制服。
她在离家十站路的私立高中就读,那所学校的风评向来很好。每一年,大学录取结果揭晓,这所学校的外墙便高高挂起红幅,出色的录取名单很能吸引路人的目光。
我认为巧艺很幸福,在我眼中,读私校隐约就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宣示。
这种观点与我的背景有关,我的母亲曾经很直白地表明,私校太贵了,她不会出钱供我念私校。
一次上课,我进入巧艺的房间。
床上、桌上和地上,散布着胶水贴纸和剪得零碎的彩色纸片。“老师,再等我一下,我快好了。”巧艺跳到床上,盘腿而坐,抓起剪刀与一张桃红色的西卡纸,飞快地裁起纸张。
我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只边缘修得很圆滑的爱心:“你在干吗?”
“我在做生日卡片。”巧艺捶了捶肩膀,“昨天熬夜做了三小时,还剩下一些装饰,只要再写上祝福的话语,这次的卡片就完成了。”
我瞧了一下书桌上的半成品,虽说是卡片,却更像是一本小手册,有封面,也有内页。内页主要是某个女生的照片集,有个人照,也有她与巧艺的合照,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巧艺取的标题,例如:“在百货公司玩起自拍的我们”“段考结束了,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你好可爱”,等等。书背的边框粘着芥末绿的纸胶带,正中央有一行金色的马克笔字迹——“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字旁边贴满了细碎的小水钻。
我把玩着那本手册,对巧艺的手工很是惊艳:“是谁过生日?看你这样大费周章。”
巧艺仍专注于手上的西卡纸,没有看我,嘴巴里吐出一个人名。
“她是谁?你很好的朋友吗?”
“还好。”巧艺迸出了令我意外的答案,“算是普通交情。”
“只是同学,干吗做这么精致的卡片送她?”
巧艺没有搭腔,她站起身,打开衣柜,从中取出一个喜饼盒。巧艺打开那个盒子的瞬间,我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毋庸置疑,那是一个少女的百宝箱。里面躺着安娜苏的小香水、S牌的水晶项链、偶像明星的卡片、几枚小吊饰,等等。
巧艺的眼神很温柔,这个小盒子里收集了她所有珍藏的小物。
巧艺拿起其中一条白底蓝点的小手帕,放在鼻间吸了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是今年那个女生送我的生日礼物,姐姐猜猜看,要多少钱?”
“五百?”我不太诚实,因为我心中浮现的数字只有三百。
多出来的两百是不想辜负巧艺期盼的目光。
巧艺用力摇头,兴奋地纠正我,语气几乎是炫耀了:“不,不,这条要一千二!”
我从巧艺手上接过那条手帕,就着炽白的桌灯,仔细端详。
“我不懂,就只是一条手帕啊……”
巧艺把手帕拿得更近些,指着一行绣字:“姐姐看不出来吗?这手帕是K牌的。”
“我认识的品牌不多。”
“是吗?”巧艺的脸蛋垮了下来,我的反应令她很失望。
她轻手轻脚地把手帕折好,放进盒子里,合上盖子,抱着盒子叹了口气。
“姐姐,我觉得我家实在太穷了。”
我眉头一皱,巧艺的思路转了一个大弯,害我有些跟不上。
巧艺有些怨怼地说:“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妈妈在这学期捐了三十万给学校,老师很开心,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她。回家后,我问爸爸,可不可以也捐十万?爸爸说不行。我让步,改问捐五万好不好?爸爸非常生气,骂我不知感恩……”
我聆听着,心中涌现奇妙的情绪。
巧艺看了我一眼,问道:“姐姐念过私校吗?”
“我上的幼儿园好像是私立的,太久了,有点忘了。不过,从小学到大学,我都是念公立的。”
巧艺幽幽地说道:“姐姐,你知道吗,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你疯了吗?”我失笑,摇了摇头,“拜托,多少人羡慕你。”我指着挂在书桌旁边那一身好看的制服,“别的不说,光是你身上的制服,有多少人想穿啊。”
“可是,没人知道……”巧艺苦着张脸,“这制服带给我多少压力。”
“压力,你是指读书的压力吗?”
除了亮眼的治学绩效,那所学校的课业压力也很出名。
“不是读书的压力,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
巧艺的表情很认真,她不是在开玩笑。我收起笑脸,以相同程度的严肃回应她。
“格格不入的压力?”
“嗯。”她轻轻地点头,眉头蹙起,嘴开了又闭,像鱼缸中吐泡的金鱼。
片刻后,她才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姐姐,我初中才开始读私校,也就是说,我小学念的是公立的,那时我很幸福,同学们都说,爸妈对我很大方,还会带我到国外玩。进入私校之后,一切都变了,在私校,大部分同学认为旅游是很平常的事情。我的父母反而告诉我,私校的学费很贵,他们无法再带我跟弟弟到国外玩了。我很受挫,第一次明白我家其实并没有钱,跟私校的同学一比,我家搞不好还算是穷的。”
“巧艺,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拍了拍脸颊,无法接受她有这般想法。
“不,姐姐,你听我说,我不是在无病呻吟……”她的脸和耳朵也红了起来,急着想要说服我,“你知道吗,读这所学校的学生,家里都有钱到爆炸,有的家里开公司,有的父母是医生、教授或律师,包括某官员的女儿也在这家学校。假若他们知道,我爸在拉保险,我妈在茶园里采茶,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有说话,她看起来很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职业是没有贵贱的,父母也是没有贵贱的。”
踌躇良久,我只能软软地吐出这句没什么说服力的话。
“我不是说我父母不好,我的意思是读私校把我搞得很心烦。我不得不去想,我和其他同学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动辄送出好几百,甚至上千元的礼物也不会心痛,我不是,我没这么多零用钱,我没办法回送等值的礼物,只好认真做卡片。大家以为我喜欢做这些,才不是呢!做一本这个,要洗印照片,找贴纸,想祝福的话,我一想到就很烦。”
“你可以告诉他们,请同学不要送这么贵的礼物。”
“不——姐姐,你实在很不了解这里面的生态。我宁愿做卡片做到死,也不想被他们发现我跟他们的不同。唉,爸爸说我很自私,弟弟之后要回台北念书,妈妈搞不好也会一起搬回来,不在茶园工作了。届时家里的收入变少、支出变多,凡事都是钱、钱、钱,我竟然还在想捐钱的事。”
原先,对于巧艺的言论,我心底有些不以为然。然而,了解了她的心境,我再次环视这个房间,撒满床的纸花纸片、裁剪下的照片边缘、散落一地的美术用品,以及坐在中间一脸无助的巧艺,我有些明白了,她是真的很辛苦。
一次,巧艺要求星期天加课,我首度在周末时段前往她家。
下课后,经过客厅,难得地,客厅里坐着一位妇人和一名小男孩,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妇人则看着我。我站在原地想了三秒钟,才意识到妇人是巧艺的母亲。
妇人露出友善的微笑,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把巧艺唤过去,递给她一张钞票:“去转角那家店买泡芙给老师吃。”
巧艺温驯地点了点头,正要往玄关走,她母亲拉住她的手臂:“带弟弟一起去。”
电视前的小男孩发出不甘愿的声音:“姐姐自己去就好了。”
妇人的声音轻柔,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快点,把电视关掉,跟姐姐一起去。”
少了电视的干扰,姐弟俩也离开了,客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老师,先坐下来吧,那家甜点店要排队,他们至少要四十分钟才会回来。”
巧艺的母亲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我左侧的小沙发上,她双手交握,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她有话想对我说。
我全身僵硬地坐下,不敢说话,她的出现太突然了,不在我预期之内。
见我这样拘谨,她先释放出善意:“老师,我要先谢谢你,你的学历很好,又很愿意花时间听我女儿讲话,你来之后,巧艺时常在电话中提到你,她一直很渴望有个说心事的对象,现在,有你的陪伴,她在家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我点了点头,困惑地注视着她,她特地与我独处,不可能是为了说这些。
看穿我的疑问,她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开口时,便切入正题:“老师,这些日子,巧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关于家里的事?”
“哪方面?”家里的事,这四个字涵盖的范围太广了。
她清了清喉咙,把话说得更详细:“她有没有抱怨家里的一些情况?我这孩子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对我爱理不理,问她什么也不好好回答。这也没关系,我知道我平常跟她分隔两地,她有怨言在所难免。可是前天晚上,她在电话里骂我笨,说我不够关心这个家。听到这句话,我吓得没心情做事,等弟弟周末放假,我赶紧带着他跑回家。今天早上我问巧艺,她也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叫我自己去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电视新闻又看多了,整天在那里胡思乱想,长期下来,巧艺也不愿把自己的事情跟她爸说。至于我,她内心多少有些埋怨,这一次也不太想跟我谈。老师,你可能有印象,这孩子近日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我晚点要回娘家了,最近娘家也忙,我回台北,也是把很多事丢给我父母做。巧艺的事再没有头绪,我也只能悬着一颗心去搭车了。”
在她脸上,我读到跟巧艺的父亲十分相似的情绪:疲倦。
这也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根据巧艺的说法,她的父亲今年四十六岁,母亲小父亲四岁,换句话说,眼前这位女性,也不过四十出头,却已顶着一头枯黄干燥的发丝,皮肤很明显地缺乏水分与弹性,一些白斑错落在她的颧骨上,不晓得是天生,还是因为忙于工作而无暇做好防晒。她低头时,几绺花白的发丝就穿了出来,垂落在她的额际,使她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有余。巧艺的妈妈双手用力搓揉着泛红的指节。
在那一刻,我想起那个画面。巧艺的父亲也时常把手放在后脑勺上,指尖深陷进发梢,我仿佛又能听见指甲刮在头皮上的声音。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星期前,巧艺的态度开始变得很古怪,说起话来意兴阑珊,不如以往精神。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唉”了几声,挥挥手要我别过问,继续上课。
她的反常持续了三四堂课,作业没写的情况也渐趋严重。
有一天,我才刚踏进巧艺家,她一看到我,泪水就迅速在眼眶中累积。
“姐姐,我怀疑我爸他……快要失业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把包放下,立即走到她身边。
“上上星期,学校要抽验作业,抽到我的座号,但我忘记带数学作业了。我趁午餐的时候,偷偷搭出租车回家拿。到家时,我看到爸爸还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放着一瓶高粱酒。爸爸看到我,也吓了一跳,他说,他人不舒服,所以请假在家休息。”
巧艺吸了吸鼻子,说了下去:“我要出门时,我爸又把我喊住,要我答应他,不可以把看到的事情告诉妈妈。我觉得有些奇怪,但爸爸既然说他只是生病,就姑且当作他是生病好了。直到刚才,我回家经过管理室,管理员伯伯问我,爸爸最近还好吗?车子停在地下室很久了。我问伯伯,爸爸没有去上班吗?伯伯说应该没有,爸爸这阵子到了下午才出门,身上虽然穿着衬衫,可是手上没有提公文包。”
“你跟妈妈说了吗?”
“没有。我哪敢。”巧艺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叫伯伯先不要跟妈妈提这件事,妈妈要处理的事情够多了……姐姐,我是不是不应该读私校,我快要把家里的经济拖垮了……”
“你先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急急地打断巧艺,怕她无止境地悲观下去。
然而,她做不到。
对于自己就读私校一事,巧艺的罪恶感越来越深。她歆羡同学的心态更严重了,不仅歆羡同学家境的富裕,更歆羡他们的无忧无虑。
终于,她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罪恶感,母亲则成了她情绪的出口。
此时,巧艺的母亲双目微湿地看着我。
她正在期盼,期盼我能让一切混沌拨云见日。巧艺不会说的,若我也保持沉默,她就得带着遗憾返回娘家。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说出口了,只是我说得很委婉,详情留待巧艺补充。
她们是家人,家人有家人该说的话。
听完之后,巧艺的母亲眉头一展,竟然笑了。
“女儿太小看我了,她爸最近的情况,我心里多少有底。我不说是不想给丈夫压力,大环境不理想,哪个行业没受到波及?再说,家里的情况,没有巧艺所想的那么糟糕。我在娘家工作前后快六年,现今手头也有一笔钱了。她有些多虑了。”
闻言,我也松了一口气。
巧艺没有夸大,她的母亲确实很坚强,是支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阿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你可以问啊。”
“为什么你那么坚持把小孩子都送去念私校呢?”
问题的下半段,我藏在心底。
我更想问的其实是:把小孩子送去私校,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吗?
巧艺卖命剪纸的背影、她的压抑与自卑、她的眼泪,我都看在眼里,不免起了一种自大的心态,想要“纠正”巧艺的母亲,想要告诉她,她要女儿去念私校,带给女儿多大的痛苦与不安。
面对我尖锐的问题,巧艺的母亲愣了一下,抚着脸,沉吟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没错,你可能会觉得我们不自量力,没那个本钱,还硬要把自己的儿女送去私校就读。但是,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老师,巧艺跟你提过,我和我老公的学历都很低吗?”
我摇头,关于这一点,巧艺没有透露。
“年轻时,我们不太会想,觉得读书好无聊就放弃了,我老公高职毕业,我最高学历只有初中,长大一点才知道学历很重要。先说我老公,这些年,保险业竞争很激烈,业务员一个比一个年轻、学历一个比一个好看,我老公有个同事还念到硕士。反观我老公,年纪有了,学历又不漂亮,讲话的说服力就输人一截。我自己更惨,最高学历只有初中,巧艺的弟弟上小学那阵子,我想出去工作赚钱,毕竟栽培小孩很花钱。之后的事情巧艺八成也跟你说过了,我丢出很多简历,可是叫我去面试的工作都很糟,娘家看不下去,要我回老家采茶。”
见我茶杯空了,巧艺的母亲站起身来,打开冰箱拿了一瓶葡萄汁给我。
她自己也拿了一瓶柳橙汁,插上吸管喝了一口,便抓紧时间地说了下去:“我跟丈夫很早就约法三章,不能让小孩走上我们的路,可是,我们自己也不会念书,怎么教?巧艺小学六年级那年,拿一张英文考卷来问我,整张考卷我看得懂的字没几个。我跟她说:‘妈妈不会,你可以去问老师。’巧艺回答我:‘可是老师不喜欢我们占用她的下课时间。’她那失望的表情,我这做妈的,看了真是心如刀割……”
“可以跟老师反映看看?”
“不行,这种方式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巧艺会被老师盯上。我不想让老师认为我是个‘要求很多’的家长,再说,这么简单的英文也不会,是我自己的错。”
“所以,阿姨就决定让巧艺之后念私校了?”
“对。我听人家说,私校的老师比较积极,教学方式比较活泼。重要的是——私校很在乎家长的感受,一旦对哪个老师的作风有疑虑,可以马上提出意见,校方也会很正经地面对,跟公立学校的风气大不相同,我听了就很心动,觉得自己再怎么拼命,也一定要让自己的小孩享受到不错的教育环境。巧艺小学一毕业,我就把她送去私校,她弟弟也比照办理。”
她叹了口气:“我比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支出是不小的负担。我不晓得巧艺是怎么想我,想她爸,想这个家庭的。我只在乎一件事,我想给他们我觉得最好的事物。巧艺现在可能很不满,但多年之后她再回头看时,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玄关传来喧闹的声音,巧艺带着弟弟回来了。
巧艺的母亲换上笑脸,起身去给一对儿女开门,即使她脸上深凿着劳碌的风霜,眼中却闪着熠熠的光芒。在那一刻,我可以感受到她非常爱她的小孩。
☆
巧艺考上了排名颇为靠前的公立大学。
这不能算是我的功劳,是她自己的。
考前几个月,她很坚定地告诉我,公立大学跟私立大学在学费上的差额,多少可以贴补弟弟就读私立高中的学费。之后,她全心全意以公立大学为目标。
发榜那天,巧艺的母亲打了通电话过来,这是我们第二次谈话:“老师,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家有人可以念到这么好的学校。很抱歉,我最近还是很忙,没办法请老师吃饭,但我给老师准备了礼物,很简单啦,希望老师不要见笑……”
我请巧艺吃饭时,巧艺交给我一个纸袋,脸色有些尴尬。
“姐姐,你不要太期待,不然你会失望的。”
我撕开纸袋上头的淡紫色纸胶带,是一盒手工巧克力饼干。
“妈妈亲自做的。我跟她说你喜欢吃巧克力。”
“哇,好贵重的礼物。”
“哪有,材料费加一加搞不好不到一百元,很便宜好不好。”
巧艺的嘴里还有食物,她的话全黏在一起。
我想起那条手帕,那条一千二的白底蓝点手帕。我也想起那对任劳任怨的父母,他那日益光秃的后脑、她微白的发丝,还有他们夫妻俩共同拥有的标记:一双疲惫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情绪非常低落,但我没有表现出来,今日聚餐是为了庆祝巧艺考完试,我不想破坏气氛。
在故事一开始我提过,我经常把巧艺记成我的第一位学生。
有一种说法是,踏入任一职场环境时,最初的工作经验会影响到这个人之后对这份工作的理解与心态,我个人很认同这一观点。巧艺带给我的影响,有正面的,自然也有负面的。在巧艺之后,我掉进一个教学上的窠臼,我自以为可以复制类似的成功经验,但我错了。
在巧艺之后,我进入一个富裕的家庭教书,学生正是巧艺口中“有钱到爆炸”的孩子。
那个学生很调皮,前几堂课,罔顾我的臭脸,一再低头玩手机。
有一次,我忍不住动了气,提高音量训他:“你再这样下去,我很难跟你父母交代。”
那位学生终于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片刻后,他露出微笑,现出小小的虎牙:“老师,你不用太紧张啦,反正我考得再烂,我爸还是会帮我的。我姐之前也考得不怎么样,我爸打一通电话,还不是进去D学校读书了?老师,你放轻松一点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OK?”
他甚至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在那个瞬间,我强烈地思念巧艺,思念那对为了子女而奔波的父母。
巧艺没有多少退路,相反地,这位学生的父亲给他铺好了太多条退路。
我也想起巧艺母亲的那句话:“多年之后她再回头看时,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