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家宴那日,爹爹在除夕宴开始的前几个时辰,便进了宫。瑛姑说进宫的几个大臣都在西宫殿的酌英堂,我晓得她是以为我想见爹爹一面,我思虑许久,果然如她所想。
“娘娘,那奴婢这会便去通报一声,说您要见见相爷。”瑛姑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芙蓉鸳鸯攒珠步摇,在我的鬓间比划,想让我看看好不好看。
“不必了。”我推开那支步摇,“我自己去瞧瞧便是,还有这步摇有点俗了,给我拿那支玉雕的铃兰簪子就成。”
“这除夕之夜,娘娘定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才行,哪能整日像个小姑娘家家的。”她不依,又将那支步摇插在了我的鬓间。
行吧。
“那我依了你,戴这步摇,你也依了我,让我自己瞧瞧我爹爹去。”
“娘娘这性子,倒跟先皇后有些像了。”
我一怔,抬眼问她:“先皇后?”
“皇后娘娘也似这般,是个小姑娘脾气。”瑛姑笑道,我从她的笑可以看出来,她对这先皇后,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奴婢记得,皇上那会刚进京都,在这宫里安顿下来,皇后娘娘的病便加重了,见不得光,见不得风,吸不得他人之息,于是,便独自住在那昭纯宫里,服侍的宫娥只得在门外。”
这是什么怪病啊,我瞪大眼睛:“那不吃饭?”
“这病来得怪,三月之内,竟真未食一口膳食。”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是说不得的。娘娘也莫问了,在皇上那里,也万万不要提起。”瑛姑为我备好出门要用的披风和手抄,又唤上了小芙同我前去。可我却满脑子都是那个神秘的先皇后,按照民间流传的故事就来看,那先皇后就是漠国世子妃,倘若那些野史奇闻都是真的,晏珥去挖那翊国女王的眼睛,就是为了治这皇后的病......这么说来......我竟不由得悲伤了起来,悲伤晏珥是个薄情的人,那他对我又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我于他而言,是对前尘往事的一种忘却吗?还是因为“像极了”先皇后,所以其实是他内心的替代?不过无论如何,这两种原因,都是我不爱的。
我希望他喜欢的,是孟瑶歌。
不过我又在贪心什么呢?我笑话自己,往常在相府的日子,过得煎熬,过得无趣,白目、冷眼、嘲讽,如今进了宫,有瑛姑,有小芙,有......有我如今喜欢的晏珥,温雪落了难,可也被保护着,我又何必贪心,让他钟情我一人?
我苦笑道:“小芙,这宫里的日子,我喜欢极了。”
“小姐进宫前还说,以后嫁人要嫁个小门小户,不至于寂寞呢。”小芙说道,她一直唤我“小姐”,瑛姑说过好多次,都改不过来。
“我不寂寞啊。”我转头,冲她笑道。
“小姐当然不寂寞,皇上独宠小姐,倘若换作是大小姐,恐怕这临风殿都成冷宫了。”小芙这话一说,我便知道,为何瑛姑不让她在临风殿管事了,这丫头说话没个遮拦,她若成了主事宫娥,这不知道得得罪多少人。
罢了罢了,也懒得管她,现如今先让她好好在宫里吃好喝好玩好,待岁数到了,在宫外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便是。
于是,在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之下,很快便到了酌英堂。对于爹爹,我有着复杂的感情,在孟府的时候,他好像是迫于无奈,才那般待我,那一日在书房的一切,现如今还历历在目,他待我,是有心的。可是他......他和温家,倘若不是因为他,温雪不会这般。
唉,我好惆怅啊。
可无论如何,还是见了再说吧。
“小姐,那不是相爷吗?”小芙突然说道,她指着不远处,我超她指着的方向望去,立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年轻女子,仔细一瞧,那女子竟是顾莲笙,而那男子,正是小芙所说的“相爷”,我的爹爹孟致远。
“那不是顾才人?”小芙又说道。
“许是认得吧。”我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准备离去。
“小姐不瞧瞧相爷?”小芙又问道。
“不瞧了,家宴再见也不迟。”我转身离去,其实只是不愿见着顾莲笙而已,这女的不爱说话,柔柔弱弱,却让人觉着不舒服得很。
回到临风殿之后,瑛姑问我为何见得如此快,我不愿回答,只闷闷地坐在暖阁之中,我的脚虽然养了一个月痊愈了,可走动几步还是有些酸疼。晏珥这些日子也没有唤我去替他研墨,正闷着闷着,却听见来报,说顾莲笙要来给我请安。
真是有趣得紧,我不愿看见谁,谁就来。不过也不能次次将他人拒于门外吧,于是我理了理额前散落的碎发,准备去接受她的请安。
倒也有趣,方才见着她跟我爹爹二人交谈,这会她便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爹爹了。
“谨娘娘是相爷之女,身份尊贵,如今料理后宫,又颇受皇上宠爱。妾能有谨娘娘这个倚靠,当真是上天垂怜。”她说这话时,低着头,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不过,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倚靠了?
“倚靠说不得,我和你又不熟。”我冷哼道。
她分明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又对身边的宫娥使了颜色,那宫娥便将一直提在手上的笼子呈了上来,那笼子上盖着一层锦缎,我瞅不清是个啥。顾莲笙道:“这是臣妾为谨娘娘备的贺礼。”
这话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她今日来请安,是有事求我。我未应声,她便叫那宫娥掀开笼子上的锦缎,里面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小小的一只,睡得正香。
“臣妾原是北方姜国人,这猫原只生在姜国,前阵子驻扎在幽州的司北侯,派人送了三只这小猫来,臣妾思乡,便向皇上求了一只,如今......”说到这里,她突然离开座位,跪下向我叩首,“臣妾有一事相求。”
她今日送的礼还算是别致,我也准备收下了――如果她求我的事不麻烦的话。
“你说吧,若我能帮到,也不会拒绝。”
“臣妾在宫中有一知己,臣妾为婢时,与这姐姐无话不说。这姐姐是曾是翊国人,如今年纪也大了,便更是思乡。臣妾知道,高将军在年后即将去东舟岛,高将军与相爷交好,臣妾求娘娘,将我这姐姐带去东舟岛。”
“可是......”我迟疑道,“这宫里当差的都是有数目的,私自潜逃......”说着,又可惜地看了几眼那睡着的小猫。
“娘娘,不过是个婢子,如何向管事姑姑交代,臣妾自会处理。求谨娘娘成全。”说完,她又给我磕了一个头。
“行了,行了,你也别磕头了。”我不太喜欢别人不停地对我磕头,每每遇见这般情况,我心里便烦躁得很。
“娘娘大恩,莲笙没齿难忘。”
于是,一只小猫便让我接了这个棘手的事情。
不过这猫可爱机灵得紧,一睡醒便喵喵喵得对我叫个不停,然后团在我的膝上,像刚出炉的包子。于是,我便给它起了包子这个名字。
我同包子玩了许久,一直到除夕宴开始前一个时辰,才将她交给伺候的宫娥。谁料我当走,小包子就从那宫娥的怀里蹿下来,一路跑到我的脚边,用爪子扯着我的裙角。
“这猫还认得娘娘了。”瑛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包子。
“跟我有缘。”我也一并蹲下,将小猫抱起来。“我带着它一起去吧。”
瑛姑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娘娘,使不得,万一.......”
“怕什么,你这不在吗?”我打断她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得往大门口走,留下一路唠叨的瑛姑。
只是......我根本没有意料到,包子会如此活泼,而除夕宴发生的事,我终究是难以忘怀。
我怀抱着这只小猫,方踏入承光宫,便有宫人尖声道:“谨妃娘娘到――”
这声音来得响亮,来得高亢,惊得怀里的包子一个激灵,便蹿了下去,往承光宫正殿跑去,那正殿中,正坐着晏珥和各位皇亲国戚,以及有头有脸的大臣。
倘若这猫上窜下跳的......使不得啊!
“瑛姑!跟我追!”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猫抓回来,倘若我多一个念头,便也不会有那种事发生。
包子一路蹿到正殿,我便一路追到正殿,可我哪有猫灵活呢,而且宫里的门槛总是这么高,前脚刚跨过门槛还未着地,后脚便着急跟了上去,于是,两只脚都有些错乱,身子便一个重心不稳,狠狠地往前一扑――我,康平帝的谨妃,大凛朝丞相孟致远的二女儿,孟瑶歌,此刻,正扑倒在大门前,几十双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就给瑛姑说,今天不该戴那支芙蓉鸳鸯攒珠步摇的,那步摇重得很,在我扑出去的那瞬间,它也从我的发间落下,飞到了一个宫人的脚边。我看那宫人正低着头,红着脸。
沉默,寂静,一屋子的死寂。
“都还在等什么?”半晌,座上的晏珥才说话。“门口的人都杵在那里?”
他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宫娥来扶我起来,那宫人也连忙拾起那支步摇,将其交给了瑛姑。
我起身之后,低着头,向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走上前叩首,嘴里念道:“臣妾失仪......”
“罢了,这是场家宴。”晏珥的声音淡漠,我揣摩不出他此刻的情感。“你是在找什么东西?”
“臣妾......臣妾的猫跑了......”我说话结结巴巴的,也不敢抬头,只低头盯着地毯。这地毯柔软得很,我跪在地毯上,竟不觉得膝盖是被硌着的,要是临风殿有一块有一块就好了,这样瑛姑突然“下跪磕头”的时候,能舒服一点。
“猫跑了?”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宛如那日登城墙,我摔倒一般的笑意。“周祥,你带俩人去找找。你,坐朕旁边吧。”
他说的“你”应该是指我吧,不然好像也没有人能坐在他的旁边了,我本想抬头,但是想起了瑛姑曾经教过的规矩,于是又叩了一首,道:“谢皇上。”
于是,我与他同坐再席上。他今日似乎是换了熏香,我在他身边,隐隐地嗅见了白梅的香气,凉飕飕的,我不惊搓了搓手。方才摔倒在门前,手掌有了些擦伤,我将手靠近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
包子很快便被找了回来,周祥抱着它,这小家伙,竟已经睡了过去。我正欲接过小猫,晏珥却一把拦住,又抢过熟睡的小猫。他轻声道:“你可抱不得。”
行吧,抱不得就抱不得
总之,那场除夕宴之后,我算是在这宫里出了名。起先只是私底下笑话我,到后来竟传出临风殿的谨妃,被鬼附身的流言,那些个胡言乱语传到了晏珥的耳中,一些管事的宫娥被掌了好多个嘴,挨了好多个板子,如此反复,才将这些闲话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