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王妃迫不及待的催促下,华阳和李义山当天就被收拾了出来。不仅如此,端王妃还命人为他们备好了一乘小车,看她那大有恨不得躬身亲为的势头,若她手中能有一把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估计这两人已被她扇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出了观门,华阳才得以向李义山开口的机会,她要求李义山停下马车。李义山依言将马车停在路旁,返身用询问地眼光看向她。
华阳见他一脸平静,欲言又止,半晌方轻声道:“此事非华阳所为。”
“我知道。”李义山坦然道,此事明显是端王妃等人为了驱赶华阳设下的圈套,他只是被波及而甘愿陷进来的。
华阳终于低下头:“其实李公子不必签下婚书和保证,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不应为华阳毁了前程。”
李义山沉默了一会,事情发展得太快,走到这一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但要他不管不顾地让华阳呆在观中或者被迫让王香爱带走都只能凶多吉少,即将来到的李瑞钦会掀起更多的风波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他也能理解华阳此时不安的心情,他温和地道:“你还是叫我玉溪吧!”
“玉溪——”华阳的语气不似往常平静无波,但她此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义山转头去望前面的路,事已至此,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他没有机会对宁国解释,他甚至连想与她说一句话也不可能,再说解释也无必要了,他们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而华阳,若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也是假的,相比宁国,他和华阳因为有着相近的人生坎坷让他们更容易相互理解,而一起经历的风波让他们也有了心意相通的情意,他不忍她如此自责:“若我说是真心欢喜你呢?”
“玉溪!”华阳的语气中竟有些许责备,即便是安慰她,她也不喜欢听他强迫自己说谎。
“别想那么多了,天意如此,”李义山回头怜惜地望了她一眼,很是温和,“除非——你不情愿。”
她不情愿?华阳藏不住眼中的一丝羞怯,轻轻低下了头。她猛然想起了从小师父就屡次告诫过她切勿沾染儿女之情,否则此生将痛苦不堪。她大不以为然,难道比没有父母没有师父还痛吗?原来没经过的事真的是不知道痛啊!
她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走过来看她绣花——用一种赞赏的态度,她听到李瑞钦在旁嘲笑他“物不同类,不与为谋”,他却并不以为意地向她和善地说笑,像与一个亲切的老友聊天。她清楚地知道了他们是同一类人,她明白他的心思他的高傲,他尊重她的孤独她的清高。
在神龙谷重重危险之时,死亡侵袭让她不自觉地放弃了矜持,在师父死后她第一次这么渴求地想要依赖一个人,第一次愿意主动向人倾诉想要接近一个人。虽然之后再也无法独处相谈,但只是一瞬间的相视中,他们也能读懂彼此。
情书风波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他,萌动的情思让人情不自禁,但一切又归于现实的黯然。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是如此地害怕失去,第一次想要与他相守一生,不再象以往能平淡自持,开始患得患失、恐慌焦虑。
也是从那时候,她更潜心地修行道法道术,希望能在经卷中寻找自己的慰藉。也是如此,她发现师父留下给她的那卷梵文经书有些异处,那卷经卷因为观中无人能读懂,一向只是作为师父的遗物被她珍惜,但看得多了,揣摩得多了,她发现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不同的东西。方才出观时,常净本执意不肯将从她房中搜查走的东西交还给她,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师父的这卷经卷她是一定不能给付他人的!幸而文安常清怜悯那是师父的遗物,端王妃更认为那不过是卷旧经书而已,急命自己的手下赶紧去将她的东西都取了来还她。
华阳拿过包袱翻出经卷来,只不过薄薄的一卷,师父当时写下时想告诉她什么呢?华阳将经卷捧在手中,她违背了师父当年的期望出了观,不知师父的在天之灵是生气还是会为她高兴?她将经卷捂在胸口,默默地祈祷师父的谅解……
突然华阳睁开了眼睛,掀帘望了望前面的李义山,他专心地驾着马车,没有听见身后远处传来轻微而急促的马蹄声。华阳不想惊动他,但又不能不惊动他:“玉溪,前面的那个岔路拐进去,停一停。”
李义山回头望了她一眼,温和道:“前面应该就有客店了,要不……”他顿住了嘴,想必他也听到了那越来越急迫的马蹄声。
但是来不及了,马的速度比他们意料中来得更快,还没拐进岔道,率先冲在人马最前面的李瑞钦已经发现了马车,扬鞭追上了他们又紧急勒马,他的马扬起高高的前蹄卷着灰尘在马车面前不满地嘶叫了起来。
“玉溪,”李瑞钦翻身下马,丢下马鞭快步过来拉住李义山的马缰,急促地道,“我都知道了,多谢你了!”说罢,他退后一步向李义山一揖到地。
李义山忙下了车,扶住他:“不必如此,你可知道,华阳现在是我的妻……”
李瑞钦站直身,伸手给了李义山一拳,不在意地笑道:“知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小王爷!”李义山尚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听背后一个轻柔地声音响了起来。二人转过脸去,却见华阳已下了车,向李瑞钦行了个俗礼,“华阳给小王爷请安,天色已晚,请小王爷让我夫妻离开此地。”
“华阳——,”李瑞钦的目光不由地停在着华阳脸上,他根本顾不上思索华阳的话,欣喜之中急切地上前一步,但华阳却退后两步,她这一举动才让李瑞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有些茫然地望望李义山,又看着华阳。
华阳不待李义山发话,清晰地道:“此事固为端王妃所撮合,但更是华阳夙愿,华阳此生如能得以与玉溪相守,心愿足矣,多谢小王爷成全!”
她的话让李瑞钦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连李义山也有些意外。李瑞钦茫然地看着华阳半晌,又转头看着李义山,不能置信地摇着头。跟在他后面的护卫也都已到达,见他神色颓唐茫然,纷纷拔剑指向李义山。
“求小王爷放行。”华阳上前站在了李义山身边,再次抬头望向李瑞钦。
李瑞钦终于反应过来,期待以久的心愿瞬间成空让他感到了彻底地失落,他摇头道:“不,不可能!我不放,不放!”他清俊的脸竟然有些扭曲,神情狠戾地果断挥手,“人、车都给我带走!”
那几个护卫一言不发,直接分成两路,两人持剑将李义山逼到路旁,一人去掉转马车,另两人就来拉华阳上车。
华阳挣脱并不敢用劲的护卫,依然脸色平静望着李瑞钦:“小王爷与华阳本就不是一类人,小王爷难道不闻‘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她的声音依然清悦平和,只是放缓了似在劝说又似在恳求,“小王爷明白华阳之心意,自然应知强求无益。”
“不——!华阳,你知道我的心意的,玉溪他对你无意,”李瑞钦摇着头走上前,他望着华阳竟是满眼泪下地恳求,“你相信我,今生今世纵赴汤蹈火,我也必保你平安无忧!玉溪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他伸手想去握住华阳。
华阳丝毫不为所动,退后两步截断了他的话:“小王爷应知‘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小王爷不过一时惑于心中乱象,日后分明之时自然解脱……”
“不是的,不是的!我并不是一时迷惑!你应该知道!”李瑞钦焦灼急迫地打断华阳的话,想了想又反驳道,“若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你修道之人为何返俗,为何又非他不可?”
华阳微微一怔,幼时师父反复的叮嘱在她耳边响起来“华阳,道中有深意,莫念儿女情,切记勿返俗啊!”是啊,为了玉溪,自己放弃了从小在师父面前许下的一生修道的承诺,一种不安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见她脸色迟疑,李瑞钦以为她心生动摇,忙轻声唤道:“华阳——”
华阳立刻醒悟过来眼前情形,她款款对李瑞钦长蹲行了个俗礼,决然地道:“华阳终究不能通达道义,有愧师门栽培,有负恩师教诲,但得遇玉溪,华阳今生不悔!”她蹲跪在地不起,等着李瑞钦的答复。
李瑞钦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盯着地上的华阳,半晌咬着牙一挥手道:“带走!”
两个护卫不再犹豫,华阳受伤之人如何敌得过他们,李义山见他们竟动手挟持华阳,忙上前两步阻挡,但他身边的另两个护卫立刻架起剑挡住他。李义山挥手推开二人执剑的手,可护卫岂敢有违小王爷的命令,虽不敢贸然动剑相伤,却动手要将他制住。三人动起手来,李义山哪里敌得过李瑞钦的随身武卫,眼见就落入了下风。
不料华阳趁旁边的护卫不防,迅速地拔出他的随身匕首,反手将匕首抵在自己心口,向李瑞钦道:“请小王爷让开。”
一干人都不妨她竟如此迅捷,眼睁睁地望着她,李瑞钦急忙举起手阻止,又哀求道:“华阳,你放下来,我们好好说……”他一面说一面缓步想靠近华阳。
华阳退后一步,盯着李瑞钦轻缓却坚决地道:“华阳无红拂之能,但尚有绿珠之志,今生得遇玉溪是华阳之幸,只愿跟随玉溪,无论天涯,无论贫贱!”说毕却见匕首尖端的衣襟上已是红了。
李义山也见到了,急忙叫道:“华阳,别动!”他从两个护卫手中急着想挣脱出来,一个护卫见状忙伸脚用力踢在他腿弯上,他顿时倒了下去,却又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被两个护卫给紧紧按住了。
李瑞钦也不管旁边如何,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华阳,脸上现出痛苦的挣扎,但华阳见李义山犹在与两个护卫争斗,动了动唇,却将匕首更用力地向下扎,她衣襟上的血迹迅速地泛开,脸上却毫不动容。
见华阳如此决然,李瑞钦心痛又绝望地大叫一声,挥剑向旁边的一棵松树上砍去,树身纹丝未动却缓缓地倒了下去。李瑞钦猛然弃剑置地,发狂地叫喊道:“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压着李义山的两人迅速松开了手,李义山急忙扶着腿起来,踉跄上前从华阳手中取下匕首,握紧了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眼,转身住车边才行出几步,却听李瑞钦在后面大声道:“玉溪——,若负华阳,必让你如此树!”
李义山小心地扶着华阳上车,转身向李瑞钦一个长揖:“玉林放心,玉溪此生必然让华阳安心。”他回身爬上车,驾车驶离。
直到远远离开,李义山才停车为华阳处理伤口,见她情况尚无危险,不由松了口气轻声责备道:“你傻呀,知道那样做有多危险?”
华阳恢复了平日的神情,望着他心疼的目光抱歉道:“我没想那些,我只想……”她说着不由微微地低了头。
李义山一向便觉得与华阳很是心意相通,却并未料到她对自己竟如此情重,更没想到她竟义无反顾地做出这样决然的举动。“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李义山不由爱怜地挑起她额前垂下的一绺落发:“也许此生——我不能给你富足的生活,也许我们只能是一对平凡的夫妻,相濡以沫的过日子,可好?”
听见他自心底发出来的许诺,华阳使劲地点点头:“好!”两观中向来不乏权贵来来往往,但富贵权势从来也没入过她的眼。今生只要是能与他在一起,即便一生贫贱,她也甘之如饴!但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他不喜欢听这句话,他一向胸怀天下,壮志凌云,他是决不甘心永居人下的。
见华阳方才坚决、果断的锋芒已全然收了起来,此时的她就是一个柔顺的女人,全然信任地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李义山握紧了她的手:“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让你一生平安喜乐。”
华阳再次听到了熟悉的话语,“一生平安喜乐”这是师父临行前对她的期望。而直到遇见玉溪,她的生命才由煎熬变成了期待和渴望,因为他,她的生命中不唯是苦难而变得有期盼,她只望与他共渡此生,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亦不在乎。欢喜和愉悦渐渐涌满了她的心头,但她只轻轻点头道:“嗯!”
李义山望着她,她仍是那样的拘谨,缺乏关爱的生活环境让她刻意封闭自己的内心和情绪已成为了一种自然,他禁不住心中的怜惜,语气却严厉了:“你是不是除了点头说好,就不会说话了?”
他生气了?华阳有些歉意地抬起头,却望见他脸上的笑意和促狭,他是想逗自己开心!笑容终于在脸上绽放了起来:“我相信!”
李义山凝望着她,她笑起来真的很美,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美丽:“你笑起来真的——很好!”他认真地命令道,“再不许板着脸,否则——不许吃饭!”
他的话似乎有些孩子气!华阳抿起嘴角,却不自觉地又笑了起来,她突然大着胆子用力去回握住他的手:“遵——命!”
不曾料到她竟也有这样天真调皮的时候,望着她脸上妩媚妍丽的笑容,李义山不禁晃了一下眼,忙拍拍她的手,转回身去赶车:“天要黑了,得抓紧赶路!”
华阳见他转过去时俊朗的脸上竟然有些红了,不由又开心地笑了,她平生第一次感到生活是这样的有趣,生命是这样的美好,她第一次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瞬,希望岁月悠长、光阴平淡,他们能相依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