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端详着铜镜中自己头上的金冠,对伺候梳妆的青鸾道:“这枝点翠金冠不要戴,今日筵会上仙人众多,天帝若看见又要怪我用此涂炭生灵之物。”
青鸾忙小心地将天后头上的镶珠点翠九凤金冠取下,但取下来时不小心扯动了天后的几根头发。天后微微一皱眉,这青鸾怎么别的事上都挺能干利索的,这梳妆上头就总是这么不小心呢?她用了这么多梳妆的仙娥,只有石灵儿最轻巧利落,想起石灵儿,她又一皱眉。
青鸾从镜中看到了天后的皱眉,忙道:“可是扯到了头发?”
天后不答,转开话题问道:“百花下凡有多久了?”
青鸾忙道:“正欲禀告娘娘,百花仙子昨日又回轮回司报到了。”又补充道:“已历过凡间两个甲子了。”
“哦,”天后偏头看了看镜中自己的侧鬓,似乎很不经意地继续问,“司命如何说?”
青鸾自然明白天后的话中之意,忙又答道:“据说那百花仙子无论如何困苦,从不曾起自绝之念,且——”
见她欲言又止,天后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嗯?”
青鸾小心地回答道:“司命星君说百花仙子无论落于何等穷苦人家,身份贫贱,却从不曾动过凡心俗念,总在道僧之中轮回,甘之如饴,怡然自得。”顿了顿她又轻声补充道,“司命星君似是很同情百花仙子,不肯再为难她。”
“哦!”天后若有所思,像是专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方道,“所谓先苦后甜易,先甜后苦难。世人求不得之苦皆是因见过、尝过而失之方为苦,若是未经过未见过正如混沌初始一般,自然无喜无悲。也罢,让我再想想,那个牡丹呢?”
青鸾笑道:“此时尚在凡界历练呢,她倒是好强心高之人,毕生辛苦,风尘挣扎,若不是慧心尚在,早已泯灭了。”想起了什么又禀道,“这牡丹仙子每每轮回归位,就探询百花仙子下处,司命星君知其想与百花仙子一处,所以有意安排她两个错开,让其生生世世不相见。”
天后听后良久默不言语,似在思量,青鸾不敢打扰,正想悄悄退下去,忽听天后又问道:“石灵儿如何了?”
青鸾忙答道:“前些日子听看守的土地报说尚且苟延残喘。”
见天后一脸诧异,青鸾忙又禀告:“土地道少青神君曾违禁去探视过她一次,少青神君负责万物生灵,故此土地不敢阻拦。”
“哦,又是他!”天后不怒反笑了,“前次处置百花,他向观音密告,看在他父君份上,没把他怎么着。但石灵儿是我宫中奴婢,不守宫规我自能处罚,他岂能有插手之理?”
青鸾知天后心中生气,不敢答言,听见天后又道:“你去看看筵会上众仙可到得齐全了?我料定此次天帝和青帝也必不能当着众仙的面偏袒他!”
“姑妈!”天后方从筵会上怒气冲冲地回到宫中,心月狐就请求进见,到了天后寝宫就跪在了地上。
心月一向自律严谨,人前人后从不称天后为姑妈。凡界历劫返回后,因违反天时让百花开放之事,心月觐见天帝主动要求处罚禁闭百年。至于是谁盗取了百花令给她,她却一字也不肯说,只说是自己历劫时身为凡人无知妄为,不意中触犯了天规。按说她历劫之时本为凡人身份,即便想令百花盛开也无能力盗取百花令,因此不该受罚。可她执意不肯招出盗取百花令之人,所以代之受罚也不为过,故此天帝也就同意了。这一百年她也一直严守规矩谨闭宫门修练,从不曾迈出宫门一步。
今日本是心月百年禁闭届满后第一次赴宴,没料到就正遇上了筵席中天后向少青神君发难。偏偏那少青神君坚持不肯承认违禁救治石灵儿的真身是自己的错误,反当庭指责天后草菅生灵、擅用刑罚责惩仙灵,而一向从不护短的青帝这次竟也不出来阻止自己的儿子。秋水神君不能容忍姑母被当众指责,于是站起来与少青神君辩论,最后还是天帝出面才制止了这场纷争。可少青神君却并不领情,他不愿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说自己情愿领罚下凡一世,但求天后放过无辜生灵。天后被当场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法发作。
此时的天后余怒未消,她又生气又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侄女,心月是她看着长大的,本是个何等活泼豁达的女孩,可因为少青神君,这两百年来竟变了个人似的。今日她在筳会上当众发难少青神君,少青竟敢当庭指责她,还说望她放过石灵儿,他愿自请下凡历劫。一向和事佬一样的青帝竟也嘲讽起她庇护偷盗百花令之人,因为此事心月已受了一百年的禁闭了,天帝也已经昭告过了的。但心月不该此时竟站出来接下青帝的这个茬,请求领罚再次下凡历劫,弄得天帝只得含糊其辞不了了之,但她竟还跟到自己宫中来再次请求。
想到这里,天后对心月竟有些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了,兄长身为掌握天地刑律秋司的西方大帝,自己身为统领天地众生的天帝之后,不料侄女为情所困后竟变得如此脆弱无能。她不由有些愤然:“你们缘份已断,且那少青神君对你无情至此,你何必如此纠结?回去闭宫自省吧!”
但心月只是低头不语,依然长跪不起。
好半晌,天后终于有些心软了,走过去抚着心月的头,温和地劝道:“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该知道自己身份贵重,你父君对你寄望深重,将来你兄长还要靠你扶佐。”
心月却仍跪在地上一语不发。天后知其仍不死心,不免又生气道:“罢了,你既如此执着,就再到凡尘走一遭罢,增加些修为历练,日后在天庭说话亦有份量。只是,若那少青仍不回心转意,你从此就死心了吧!”
却见心月伏地叩首,泪如雨下,天后的心不免又疼又怒。
心月出了天后宫,却见嫦娥正立在宫门外,一脸怜惜地望着她。
两人互行了礼,素来八面玲珑的嫦娥却不给她一句好话,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来看你自已作贱自己的样子,但无奈这家伙必要候着你。”说着将抱在怀中的玉兔赌气似的往地上一放,转身走开。
心月心知嫦娥是恨她不争气,也不去作辩解。
玉兔落地却转瞬化为一个眉眼俏丽的白衣妙龄女子扑向她:“姐姐为何又这样犯傻!”
心月伸手去想抚摸了一下玉兔的头,玉兔却猛然偏头推开她:“姐姐心中只有少青神君,丝毫不念及姊妹之情。”
心月苦笑了一下,无语可对。
玉兔又愤愤然地道:“上次姐姐下凡历劫就是为那少青所伤,我只道姐姐下凡后能了却千年情结也好。谁知回来后又因百花令自请禁闭百年,百花令是我偷去的,原不与姐姐相干,天庭律规定了下凡历劫所为之事若非本意不须担责。姐姐是为免我罪责,我心中自然明白。百年来唯愿见姐姐一面后自去领罪,谁知姐姐方解禁闭又要下凡,”她直视心月,犹自愤怒不止,“不知你要将我置之何地?”
心月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半晌方轻轻长叹一声:“妹妹,你知我心——”
玉兔终忍不住泪如雨下,拉着心月的手道:“姐姐当日何等率性洒脱之人,你我姐妹畅游天地,恣意任行,何等自由快乐!可自从姐姐与那少青订婚后,竟变得如此模样!”
见心月神情黯然,玉兔放低声音规劝道:“姐姐乃何等灵透之人,秋司刑律事务极为繁杂,姐姐已两百年不涉天庭事务,再耽搁百年,俟时姐姐在天地众神面前如何自处?姐姐何必为少青君自毁如此?”
心月不由地滑下泪来,轻轻摇了摇头:“妹妹,不唯如此……”这一百年来她闭于宫中修炼,但始终自觉困惑之处颇多,于明道悟情均未有所精进,愿再次下凡历劫也有此因。
但玉兔却自以为明白地毅然打断了她的话道:“千年心结终须一解,妹妹愿伴姐姐下凡,护姐姐周全。”
心月急忙阻拦道:“妹妹不必再为我干犯天条——”
玉兔苦笑道:“我意已决,姐姐不必劝,况姐姐又何曾听我一言呢?”
心月还要劝阻,却见司命星君行色匆匆地向天后殿走来,一脸的心事重重。
玉兔见了忙抢上前两步,恭敬地向司命星君施礼问好,司命抬头见是她,牙痛般挤出了点笑容,点了点头。
上次心月狐下凡为大唐武周皇帝时,不知从何处得到百花令,以凡界帝王身份命百花齐放,除牡丹仙子傲骄不肯听命外,当日在宫中持事的芙蓉仙子带领众花均遵百花令而盛开。事后天后追究违反时令花序之责,致使百花仙子、牡丹仙子受罚下凡,但对盗取百花令之事却不了了之,平日尚算公道的天帝似也刻意地将此事压下不提。众花仙们未料到事情如此结局,懊悔自责之余纷纷猜测始作俑者,有花仙回想起那几日只有玉兔曾偷入百花宫,素日她又与心月交好,必是她盗取百花令嫁祸百花仙子的无疑。
这事本与司命星君无甚相干,只是这司命星君素来与众花仙交情甚好,但百花仙子、牡丹仙子下凡后他不但未曾有丝毫照顾,反而一轮轮地给她们安排极苦的命数,而天后包庇的罪魁祸首玉兔仍在月宫自在地逍遥。众花仙心中怨气无外发泄,害得他司命星君便成了替罪羔羊,下界的百花仙子虽未曾抱怨,但她手下的众花仙们早已将司命堵在星府中骂了数次。司命星君平日里最爱风雅,是个讲究情调的人,但现在他偌大的星府院中连朵小野花也找不着。为此,司命一见着嫦娥和玉兔远远地就绕着道走。
心月也上前来与司命星君互行了礼,心月心知司命此来必是为姑母召唤,但她心底并不愿姑母干涉过多,便向司命星君道:“心月感激前次下凡之时星君的多番照拂,但此次下凡心月只愿随天意行事,不敢劳烦星君。”
司命星君见心月态度诚恳,笑道:“照拂二字不敢当,司命自是按天意行事,至于下界后种种,一则听凭天命造化,再则由仙上自身心性和机缘巧合而定,所谓天机不可妄动,非小臣敢擅为。”
心月淡然一笑,与司命告别而去。
司命星君望着心月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认识心月也不是几百年的事了,其实心月本是个坦诚率真、出尘脱俗的女子,但自从与青帝之子少青神君联姻破裂后,性格就开始大变。一百多年前她自请下凡历劫,意欲从凡尘的修行中一尝人生八苦以开解心中郁结,这本也是好事,但天后等人又从中多方插手其历劫之事,导致其始终执迷未解。更不料那玉兔从中生事盗取百花令引起风波无数,虽然天后有意以心月在凡间不谙天规为由为她开脱了,但她历劫归来后却一力承担了全部责任,自请禁闭宫中修炼抵过。这百年之期方过,天后又因石灵儿之事当众发作少青神君,弄得青帝、白帝两方争辩不止,又将此事掀出,这心月竟主动要求再次下凡。
司命叹了口气,这都是哪和哪?都说修仙之人性情最是平和,可偏偏这些吃饱了的神仙们在这情缘孽债上争得头破血流……。不过话说回来,按说这情债上的事怎么也该是月老的事啊,为何每次都把他这个司命星君给夹在中间呢?闹得他这个一向以广结善缘为宗旨的司命星君成了左右不讨好的受气包!
这下子更好,天后、青帝、白帝他一个也得罪不起,看来此次势难周全,这个老好人做不成了倒也罢了,只怕一个不小心自己都得被踢下凡去历历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