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宁国正坐在房中发狠死啃上午讲过的《南华经》,云机道长要求学道之人都会背诵,万一背不上来,自己丢脸不要紧,太后和皇兄面上也不好看。正背得头痛,文安处的小道姑华月笑嘻嘻地走过来:“大师请公主过去,有访客至。”
宁国来到文安居所,发现访客正是那日看花时遇上的令狐楚、令狐绹和李义山。三人行了礼,令狐楚又是一揖道:“那日未认出公主殿下,老臣失礼了。”
宁国看了一眼文安,料想是逃不了一顿教导了,索性大方地一笑道:“是宁国行事莽撞,还请令狐相见谅。”
令狐楚哈哈一笑:“公主殿下巾帼风范,女中豪杰,是国家之幸啊!”宁国很怀疑他这话的真心,但也只得尴尬地陪笑了一下。
令狐楚又向文安大师解释说自己这次蒙朝廷召见回京,途中顺路探访相交多年的老友云机道长,并特意将儿子和徒儿送来学学道,以修养心性。故此前来拜见二位公主,他将令狐绹和李义山介绍给文安,又说二人皆是年轻气盛、不谙世事之人,恳请大师多多指点,其行为言谈中有不当之处万望大师责罚。
文安一向以世外之人自居,淡泊世事,肯照管一个宁国对她来说已是很例外了,于是客套地道:“贫道乃出家之人,不问世事久矣,孤陋愚顽,两位公子年青才俊,不敢当指教二字。”
令狐楚看了令狐绹和李义山一眼,他二人便退了出去。令狐楚这才又起身对两位公主一个长揖:“老臣还有一事相求,本待不说,心中着实不安,待说又有干犯朝廷制度之嫌,然臣年已老迈,唯有此愿,望二位公主见谅。”
他这话说得不仅宁国惊讶,连文安也有些不解,到道观中走门路、寻捷径之人不是没有,但像令狐楚这样的德高望重、清明秉正的老臣却是绝无仅有,二位公主很有诧异地听他所求的是何事。
却见他极为慎重地说:“这位李义山实为臣的关门弟子,此子才华高绝,有不世出之才,非当前众多的青年才俊可比,前几年京中盛传的《圣论》、《才论》即出自此人的手笔。若此子得加以重用,必能匡扶朝廷、经世纬国。然此子性情高傲、行事任性且锋芒外露,故臣望其能静心养性,稍加磨砺,还望大师多加留意,照拂指点一二。”
说是请文安照拂,但他的眼光却扫过的是两位公主。文安笑道:“令狐相差矣!贫道不涉尘事已久,何来照拂之言?”
宁国一笑,万不料令狐楚也会走这一套?她本来还猜测令狐父子来此是太后之意,但现在发现他竟真的是另有目的。令狐楚是朝中元老,且素来有清直公正的英名,从未听闻他有为子弟亲戚谋求门路之事,可现在他不仅破例,而且竟为这个李义山说足了好话。《圣论》、《才论》她没看过,但与李义山的两次相遇已让她感觉得到此人确有出众之处。见文安已婉然拒绝了,她不便太扫令狐老相的面子,便笑道:“既然此人有通济天下之才,何不参加朝廷选拔?”
令狐楚长叹了一声,对上行礼道:“当初太皇太宗为朝廷简拔人才,加缮科举制度,以期天下有才之士能为皇朝效力。可如今科举之中弊端甚多……”他顿了顿,不愿再说下去,但他因为李义山竟然公开直指朝廷科举弊端也足以令两位公主大为惊讶。
宁国素日虽喜好结交朋友,但贵为公主平日里深宫难出,所结识的俱是皇亲国戚、高官贵宦之家的子弟,指责科举之中有弊端的话她还是首次听闻,但见文安脸上竟有赞同之色,不免很是惊讶,却不便贸然开口相问。
令狐楚可能亦觉得在两位公主面前议论朝政弊处有些不妥,遂转回了话头;“况此子命蹇,十岁丧父,家境贫寒,于读书之余还要赡养母弟。前次赶考已致其家庭困顿衣食无着,又因四处筹资而屡误学业,臣不忍其才被碌碌而没。”他又叹了一声,掩不住的深深怜惜,“如今京都局势不明,臣不忍带其前往耽误学业,此子又心性高傲,不愿屈就他人门下行乞食之事,故特意着幼子令狐绹与其一道拜在云机门下学道,精进学业。二位公主考察之后自能知义山之能,亦知臣言不虚。”
一些贫寒家族的子弟因家庭困难无法参加朝廷考试的,这种事情宁国倒也从书中听说过。但她与李义山所交虽浅,印象中李义山脸上常带着明朗的笑意,一点也不觉得像是令狐绹所说困顿窘迫至如此地步之人。
宁国忽然想到今日云机道长大殿上直接点初来的玉溪作答,只怕也是因令狐相对其拜托而有意测其学问吧!令狐相一向为官清正,他既如此器重此人并大力举荐,倒让她不由地对李义山刮目相看了。
身为公主却选择了出家的文安正是因为深谙世事,斟破红尘方才藏匿机锋远避深山,但她与令狐楚相识多年,了解他的为人,听他如此一说亦有些动容:“令狐相所说必不虚,贫道当考较其一二。若果如令狐相所言,宁国乃当今圣上手足,亦当协助朝廷选拔人才,自会略尽一言。但朝廷之事,吾辈女子不当多涉,未能尽心之处,还请令狐相见谅。”
文安这一番话说得让令狐楚也无可挑剔,宁国却被她的话说得一惊,自己这些日子耽于玩乐,竟忘了身在宫中的皇兄日夜辛劳与烦忧,自己何尝为皇兄尽过一点手足之力!
因俱知文安好静,宁国与令相楚很快就告辞出来,令狐楚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行程,故即刻便要启程赴京。令狐绹二人尚等候在门外,令狐绢也在门外等候宁国,却只与令狐楚行了个礼,并无更多的话语。在道观中不讲究那么多俗礼,令狐楚又是朝中重臣,宁国遂执意与他们一道将令狐楚送到观门。
观门外居然已聚了几个耳目聪明、头脑灵活的学道之人,听闻令狐相来此,竟争相来送行。令狐楚便向宁国行礼请回,宁国也便不再多送,何况知道令狐楚也必有事要向子弟交代,当着她的面有诸多不便。
行了一段后宁国感觉令狐绢不在身边,回头扫视了一眼,却见李义山立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令狐楚对簇拥的众人话别,神情自如却又显得有些孤独和傲然,她忽地悟到这许是他保持自尊的一种方式,想必他一介贫寒书生,处在这些富贵子弟之中,心情必然复杂难言。她又扫了一眼周围,果然看见令狐绢正将令狐綯拉在一边说着什么,宁国不由地一笑。
令狐楚很快便打发了那些送行的人,又向令狐绹交代几句,无非都是专心用功、切莫妄为之类的话。然后对一干仆从道:“你们先去准备,义山,随我来。”众人见他有话单独对李义山说,便都回转身各忙各的去了。
令狐楚引李义山来到观外一角落,见没人注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李义山道:“为师知你不愿开口,这是为师一番心意,望你务必收下。你虽是我弟子,但我一向视你与令狐绹无二,此地安静无扰,只望你专心攻读,万不可因他事荒废学业。”
李义山见令狐楚有意避开旁人赠金,明白他是有心照顾自己的面子。他心里很是感激,深深一揖:“弟子不才,幸得师父教授学问,已是感激涕零,弟子何德何能蒙师父错爱至此。”
令狐楚拍拍他的肩膀:“你我不必多言,今年秋闱你务必前往应试,定不负我期盼。”又长叹一声道,“当前局势混乱,望你学成之后尽忠报效朝廷,师父唯有此念而已。”
李义山不由地百感交集,他本是性情骄傲之人,因家贫谋生之故,前年白居易推荐他到令狐楚门下为其子令狐綯伴读。他本不愿寄人篱下,行替人捉笔之事,但白居易说令狐楚学问高深,跟在他门下也有益于增长学识。谁知令狐楚考较了他一番之后,竟喜出望外地问他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
这两年来,令狐楚不但传授学问使他受益匪浅,还带着他经验各种场合,结交了许多有识之士,不遗余力地向人推荐他的才华。但李义山自知身份卑微,不愿在外以弟子名义自称,以避攀附之嫌。前些天令狐楚接到朝廷诏令回京,思索良久,决定送令狐绹和他来玉阳山学道。他本不愿来——今年秋闱的费用还得去设法筹措,但令狐楚说如今京中形势动荡,宦官专权,自己此行回京宦途难免凶险,令狐綯义气用事之人,要他多为照顾,他信以为真地答应了。
可此时令狐楚的话深深打动了他,他十岁上父亲就过世了,身为长子的他过早地承担了养家糊口、为母分忧的重担,很少感受到他人如此巨细无遗的关怀。想起在令狐楚门下以来,他对自己点点滴滴的教导与关爱,着实是视自己如至亲。他此时五内沸荡却不愿过多表达,遂长揖到地:“师父此言,弟子必铭记于心,将来定不负师恩。”
见令狐楚单独将李义山叫至一旁,他手下的这些随从倒不太在意,李义山进入令狐幕府之后,令狐楚这几年对李义山教导和呵护并不亚于令狐绹,但令狐绢今日初见却觉得有些惊讶。因自己的出生导致娘亲难产亡故,父亲对自己是不大关心的,但对哥哥却从来是疼惜有加、极力栽培的,她倒也不怨父亲偏心,她知道父亲对娘亲的感情很深。虽然离开数丈远,听不清令狐楚对李义山说些什么,但仅看他二人的表情也看得出父亲对李义山的呵护关心。
令狐绢不由有些嫉妒了——出于为哥哥抱不平的缘故,她不满地对令狐綯道:“父亲对李义山怎么甚是关心?”
令狐綯却早已见惯不怪了,调侃道:“父亲是爱才如命,我看他是恨不得将李义山招为东床方罢!”
令狐绢红了脸伸手去打他:“胡说八道!”
令狐綯轻易地就握住了令狐绢的手,见她真的恼怒了,忙哄她道:“别生气,父亲或是叮嘱义山要督促我好好学道,唉,只怪我以往不太用心于学业,让父亲操心了。”
哥哥以前因喜武厌文,故未少受父亲和业师的责罚,父亲常责骂他有勇无谋只能是败军之将。令狐绢关心地道:“听说哥哥现在学问长进不少,太后都夸奖过哥哥文武双全呢!这李义山学问如何?可能助哥哥学问上有所进益?”
令狐綯不由地微微一笑:“他是白老极力推荐来的,焉得有错?你没见父亲拿他当宝贝一般?不过我还真是佩服他,不仅博古通今,过目不忘,读起书来更是夜以继日……”他摇摇头,一副自愧不及的模样。
听哥哥也如此夸奖,令狐绢不由转过头认真地将李义山看了一下,才发现他确实气宇不凡,在父亲面前也不似其他人一般躬身哈腰之态,既彬彬有礼又不卑不怯的。能让哥哥于学问之中用心这是好事,令狐绢欣喜地一笑,调皮地向哥哥一揖:“如此甚好,哥哥能用心于学问之道,将来必成大器。”
令狐綯轻轻地敲了她一下,兄妹俩相视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