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状的眉毛下面,睁着一双清炯炯的杏眼,圆圆的黑瞳中闪着明亮的波光,叫人不忍望着她说出违心的话语。
“来看望一个故人。”齐正恩垂下脑袋,低声答道。
瑞阳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那个由黄土堆起来的土丘前面,还立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牌,看上去像一个坟墓。
再加上他方才怀念和伤感的语气,不难推断出,这位故人已埋骨于黄土下了。
犯了错误可以改正,但人若是死去就再也挽不回了,明明那人的音容笑貌仍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但想要诉说的思念的话语却再也无法传达到了。
她与太子哥哥便是如此。
瑞阳公主忍不住有些伤怀,但又想到襄王也感受着同样的心情,便出言安慰道:“王叔也不要太过伤心,您的朋友在地下应该也希望您能活得开心吧。”
是啊,那个如阳光般温暖明亮的女子,那个总是为别人考虑着想的女子,就算在黑暗冰冷的地下,也会希望她珍惜的人能好好活下去吧。
齐正恩淡淡地笑了笑:“你的安慰我收到了,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的这位朋友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了,最难过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瑞阳公主愣了一愣,然后将目光再度挪到了那座孤坟上。
土丘的四周和上面都生了不少的杂草,而且那块竖着的简陋木牌也有些往左边歪去,上面用利器刻出的字似乎也因为风雨的吹打而变得浅薄。
下方的通用的“之碑”二字倒还能看清,但上方标志着亡者身份的名字已经很模糊了,瑞阳公主眯着眼睛瞧了半天,才勉强看出那浅棕色的文体书的是“孟琼”二字。
《卫风》中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琼,美玉也,以此字为名的女子大约也很美丽吧。
一丝莫名的好感从瑞阳公主的心中升起,然而,却很快被方才齐正恩无意识吐露出的几个字给压了回去。
他刚才说了什么?十几年前?
几这个字用来表示大于一而小于十的不定数目,自然也可以指代八这个数字,地下埋着的这个不知身份的女子,或许就是她的生身母亲?
这样的想法让瑞阳公主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她此刻多想抓起襄王的衣领大声质问他,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做并不能让她得到真实的答案。
所以,她的声音冷不防地在空中响起:“王叔,我最近听别人讲了一个故事。”
如此生硬的转折让齐正恩猝不及防,就好像他本来行在宽阔通畅的大道上,然后眼前突然落了下一块巨石挡住了他的去路,逼迫着他往手边狭窄的小巷里走。
然而即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还是顺着脚下的路抬起了步子。
齐正恩接话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一直在双亲的宠爱下长大,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瑞阳公主说道,“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告诉她,其实她并不是府中大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小妾所生。且大夫人在夺走小妾的孩子后,还将她残忍地杀害了,草草地埋在了城郊的荒地里。”
这是那个话本里的恶俗故事?
齐正恩在心里嘀咕,但嘴上还是应承着:“然后呢?”
“小姐虽然不信那个陌生人的话,但仍然私下去查了此事,果然在城郊发现了她亲生母亲的坟墓。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去思考那人话语的真实性。”瑞阳公主缓缓道来,“但是小姐又想起大夫人对自己的好来。她可以感受到,十几年的陪伴和温情并不是假的。”
瑞阳公主的话里含着千种情绪,有如惊雷般的讶异,有如刀割般的痛心,有如芒针般的疑心,有如温水般的柔情,但更多的,是想迈开双腿却有不敢落地的犹豫。
“王叔,若那位小姐是你认识的人,你会如何劝她?是让她开口求一个真相,还是继续活在谎言中?”
但其实无论哪一种,都很残忍啊。
听完了故事的齐正恩不禁皱起了眉,两个粗黑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难以松开的结。
如果让那位小姐去向大夫人求证,虽然得知真相后会使她安心,但两人之间的母女情分恐怕会生出间隙;而如果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小姐和大夫人还能像从前那般相处,但是良心上恐怕一辈子都过不去吧。
瑞阳给的假设的是,“若那位小姐是你认识的人”,但事实是,他不可能认识这样一位小姐,毕竟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假的。
就在齐正恩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瑞阳公主的神情。
明明是在等待他的答案,但她的双眼却落在了那块刻着名字的木牌上,散发着迷茫的眼神,像是一只漂泊在水里的小舟,试图透过重重的迷雾望到对岸。
一个猜想突然闪过了齐正恩的脑子——瑞阳该不会察觉了什么吧?
仔细想起来,自己到来这儿是为了祭拜故人,但是她又是为了什么?而且她的故事和问题听起来都像是另有深意,难道是在试探自己吗?
齐正恩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慌张。
他和皇兄、和母后、和皇嫂费尽心思隐瞒了多年的秘密,竟然就这样被当事人给发现了,那他是应该说还是不说?
齐正恩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掩盖这即将被揭开的事实,他刻意将头低了下去,想回避掉瑞阳可能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然而当他凝视着脚下松软的土地,试图思索出搪塞其问题的语句时,脑海中却不断地闪过瑞阳和孟琼两人相似的面容,最终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一段记忆里。
“他们告诉我,你兄长他伤得很重,所以现在不能来看我,是真的吗?”
......
“虽然怀着身孕是得小心,但也是可以走动的。你们就让我去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便安心了。”
......
“三弟,你告诉我,阿轩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对不起......
“你不必感到抱歉。”明明孟琼的双眼中蓄满了悲伤,但她仍然含起一抹微笑,将它放在了浅浅的梨涡上,“比起美好的谎言,我宁愿要残破的真相。”
齐正恩无奈地发出了一声苦笑,这对母女虽从未蒙面,但骨子里却是那么相像。
瑞阳公主哪里是需要自己帮她做一个选择,她只是在等一个人告诉她所有谜团的答案。
但是这个人,不应该是自己。
“我不知道你从别人哪里听到了什么话,又或是你在心中有了什么猜想,但这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齐正恩道,“带着孟琼这个名字,去问一问你的父皇吧,他会告诉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