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张明熙此刻激动地站了起来。刘书记一席话,说得他心跳耳热,“不是俺不想干这个书记,俺也知道是党员就得把为人民服务放在首要位置,可俺也确实干不下去了,人家一闹腾,俺就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再说,俺连一般的民事纠纷都处理不好,俺还怎么当这个书记,俺的能耐确实不够,所以这个书记俺还是不能再当下去,还是请书记做主……”
“好,你的意思我理解,”刘书记接过话说,“你是多年的老干部,对这里的人员情况比我清楚,你看看谁比你有能耐你就先选出一个来,这个主你最有资格做。”
张明熙被刘书记将了一军,心里打起颤来,在座的党员他心里有数,要想当好这个书记真的都不够格,他鼓起勇气说:“写那封匿名信的人俺看就不错,俺看他就合适。”
“他是谁?他在哪里?”刘书记直直地盯着张明熙,“他是党员吗?这是在选党支部书记,所选的对象也必须是党员,所有的党员都在这里,他是这其中的一员吗?”
刘书记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吐出来,炸得张明熙无言以对,他哼唧了半天也无法回答,只好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
屋子里烟雾缭绕,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的声音分外刺耳,刘书记扫视着每一张脸,他意识到刚才的问话有点偏激,但他又不想打破在座的思绪,因此就尽量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尽量保持着期待的眼神在吧嗒声中等待。
朱彦夫坐在最后的位置上,这几天他心里也为眼下的现状急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安,他想站起来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合适,对大队的情况他了解的确实太少太少,再加上陈希荣告诫他的话,他认为自己四肢不全,也不适合参加这种组织讨论,只是心动了几动,但还是沉默无语。
副大队长张二孟沉不住这种寂寞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子从嘴里拔了出来用力朝鞋帮子上磕了几磕,闷声闷气地说:“俺肠子直,不会打弯,也不会说话,俺觉得当一名好干部不能光想着自己,也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俺们张家庄荒凉贫瘠,经不起天旱水涝,但这又是没法子的事情,咋样让大家伙儿有个好日子过,确实需要一个好干部来引导指挥,俺跟随张书记差不多一两年了,张书记也确实为张家庄操不少的心,受了不少的累,张书记现在年纪大了,俺也不忍心再看他再操心受罪。可惜,俺现在还不是党员,俺要是党员就好了。”
刘书记听了张二孟这语无伦次的话,看出了他为集体担忧的焦灼心态,带着赞许的目光希望他再说下去,可他这几句话一说完就坐了下去,没有下文了。刘书记正要开口再鼓动鼓动,张明熙又开始了发言:“孟子说的不错,他不是党员,要是他是党员,他就是最好的人选,俺的这几年工作没做好,尤其是近段时间,俺在群众中的威信是越来越差劲,在群众里没有威信就难以服众,没有威信就没有谁买账,所以,俺希望在座的党员还是都说说话……”张明熙猛然发现自己说的全都是些废话,再说下去也还是废话一堆,所以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口。
几位党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好像他们都不是党员似的,谁也不愿意开这个金口。
刘书记感到有些失望,但表面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畅所欲言嘛,说错了也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大家必须清楚,今天这个会不把书记选出来,谁也别想离开会场,想回家搂着老婆快乐,门都没有。不把你们搞女人的劲使出来,我不答应,群众也不会答应。”刘书记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又从包里摸出一包香烟,给在座的每人发了一支,然后往凳子上一座,摆出一副安然悠闲的样子。
“哎,俺看有个人最合适!”坐在最后面、紧挨着朱彦夫的大队财务管理寇长功冷不丁地站了起来。
寇长功的话让那几位不开口说话的党员面面相觑,生怕从他的嘴里冒出了自己的名字。
刘书记一阵惊喜,忙放下架着的双腿,连身体也前倾了过去:“谁?谁行?你说,你快说……”
寇长功涨红了脸,他显然不善于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讲,但也显然是思考得成熟透了,几乎是一口气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像背书一样地倒了出来:“俺认为俺的朱彦夫大哥最合适,俺朱大哥是革命英雄,是人民功臣,要说威信,他最高,咱村里老老少少哪个不尊重他?还有,他放着在大城市里的福不享,专门回到俺这穷山沟,不吃老本还立新功,一门心思地给大伙儿办好事,又是办图书室,又是办夜校,还动不动就拿自己的钱给别人治病救急,这样的人当支书,俺服气,群众也服气!”
寇长功的一席话,一下子打破了会场的沉闷,几个人像是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拍手跺脚,七嘴八舌:
“行行,他准行”。
“哎,俺怎么就没想到呢”
“俺同意……”
“胡闹”大家正兴奋的当儿,刘书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咱有胳膊有腿的不去干,偏偏要一位特残功臣去替大家伙儿挑这个担子!你们几个脸红不脸红?还好意思在这儿吵吵!我知道朱彦夫同志是好样的,可咱不能这么不明个道理呀!县里的马县长一见到我就向我介绍过朱彦夫同志,嘱咐我来金星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你们知道组织上为啥把他办的夜校要变成一所小学,就是怕他的身体再有什么闪失,让他干这个,亏你想得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刘书记的话斩钉截铁,像兜头浇下一瓢冷水,几个人一下子哑了,怔在那里,泄了气,闷了缸。寇长功的得意还没展翅,翅膀就挨了一箭。
姜还是老的辣,张明熙见大家伙扫兴的样子,又站了起来:“刘书记,俺觉得寇长功说得很有道理,在张家庄选朱彦夫当书记肯定很受群众欢迎,”张明熙见刘书记没有反驳他,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俺看这么着行不行?刘书记,彦夫只要待在家里出出主意,打打底气,指挥指挥就行,甭让他亲自出去干。只要他给撑着架子,有啥事俺几个登门找他商量,保证不累着他,保证不给他添一丁点儿麻烦,只借他个威望就行,俺呢,也不怕老,愿意当个副手,尽力配合他的工作,俺相信张家庄的工作一定会搞好……”
张明熙的话句句实在,又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乐意主动工作,让在场的所有入会人员都感到振奋,大家伙一起望着刘书记,屋子里顿时静得出奇。
刘书记没有立马表态,而是把目光移到每个人的脸上,然后久久地停留在朱彦夫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几多期待,几多忧虑、几多难言的揪心?村官难当,凡是当过基层干部的都知道,如果不是强烈的责任心,有谁要当这个天底下最小的而且是吃力不讨好的官呢?有胳膊有腿的健全人都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偏偏让这个没胳膊没腿的人来承担,他能承受吗?刘书记心里直打鼓,他不能就这么草率地表态,马县长的脾气他知道,提醒他在金星多多关照这个革命功臣,就是要他尽力给朱彦夫创造一个好的环境,尽量阻止他不惜身体地拼命折腾……
朱彦夫做梦都没有想到坐在身边的这个寇长功会把大队书记的帽子往他的头上乱扣,这几天尽管他也为这个书记的人选焦虑过,但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与大队书记这个职位有什么联系,自从得知把夜校改为小学以后,他的心里着实有些空虚,他从心底知道这是上面领导对他的特殊关怀,组织的决定他无法改变,为了不虚度年华,他向领导申请辞去了校长职务,他不想背着这个虚名而无所事事,他决定向苏联的保尔柯察金那样,把昔日那些战友的动人事迹整理出来。
迎着刘书记复杂的眼光,朱彦夫心里“怦怦”乱跳,想着刚才张明熙的话,也太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此刻他心慌意乱,非常担心刘书记拍板认可,这个大队书记他没有能力干好,别说是现在残疾了,就算是没有残疾,他也觉得自己天生不是当领导的料,现在必须说话,必须要抢在刘书记表态之前说话,说什么怎么说,他没有想好,他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大脑嗡嗡作响,就是无法平静,想说话的意念使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我不是不愿担这个责任,感谢同志们这么看得起我,只是、只是我有心无力,不,我是既无此心也无此力,我没手没脚的,这支书也确实干不了,请大家再考虑考虑……”
刘书记轻轻地抽出一支烟叼进嘴里,他下意识地划着火柴,深深吸了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好像没有听到朱彦夫结结巴巴的表白,只是把目光慢慢转向门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刘书记越不表态,朱彦夫的心里越发慌。其他人员也都默默地看着刘书记的神态,时间像凝固了似的令人窒息。
民兵连长小狗子突然神经病似的打破沉寂:“彦夫哥,你好好干,俺支持你!”
“朱彦夫啊,俺老汉本来就死心了的,现在都不怕了,你还犹豫啥?在俺的眼里,你就是希望。”
“对,俺也支持你!”
“俺们都支持你,你一定能干好!”
大家伙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好像朱彦夫已经当上了书记似的。
刘书记终于回过头掐灭了烟头,他挥挥手,止住了大家的骚动,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终于发话了:“听了刚才大家的热情讨论,我看得出大家对这次班子改选工作是重视的,思想也是积极端正的,这就证明了咱们张家庄的党员干部都是积极向上的,说明咱们这个大队的工作还是大有希望的。我看这样吧,综合大家的意见和建议,我提议,咱们就来个一锤定音,举手表决吧”
刘书记话音刚落,除了朱彦夫之外,大家伙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好,大家一致通过,选举成功!”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朱彦夫在这热烈的掌声中张了张嘴,结果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口里的唾液使劲地吞进了肚里。
朱彦夫当选为张家庄的村支书,金泉高级社的刘书记有些哭笑不得,堂堂五百多口人的大村庄,偏偏选出一位没胳膊没腿的人来当领导,这就是他金泉一把手亲自督阵选举的结果?只怕是传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没办法,党的原则是讲究民主集中制,这民主是根本,集中制是根本的高度统一,刘书记没有任何理由推翻民意。支书是选出来了,他还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事,马县长给他再三交代过,这个朱彦夫人残志不残,又是个认准道不回头的一条牛,现在把朱彦夫架到这个树丫上,谁能保证他不会在这里拼着老命瞎闯,毕竟他对农村工作还是个门外汉,这农村工作也不是说干就能干好的复杂工作。朱彦夫是沂源县的革命活教材,年年都要作爱国主义思想教育报告,是革命的宝贝。保护好朱彦夫的安全,既是革命任务,也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他还得把以后如何开展工作的事情协调好才能放心,大队工作搞不好以后可以再换人,要是朱彦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不是马县长拍他一顿桌子那么简单的事情。
刘书记做通了陈希荣的思想工作后,又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一些可以预见的问题达成协议并形成文字依据。协议规定陈希荣不再下地从事劳动生产,总的任务是护理好朱彦夫的生活、监管住朱彦夫的行动,副书记张明熙,村长张二孟、民兵连长小狗子、财务总管寇长功要各负其责,遇事要向朱彦夫请示汇报,经常保持联系沟通,村里的生产计划的制定和措施的落实要在朱彦夫统一领导下商量研究,不得各行其政,要保持高度团结高度统一,协议对朱彦夫的行动范围也做了具体规定,刘书记担心朱彦夫不服陈希荣的管教,还逼着朱彦夫口衔钢笔在纸上签字画押。办完了这一切,刘书记才放心地打道回府。
“人家是新官上任先烧三把火,我呢,一上任就被关进了笼子里软禁了起来,这个刘书记,太不厚道。”朱彦夫无可奈何地自嘲。
陈希荣笑着说:“你呀,没有笼子套着就成了天下老子第一,现在好了,上厕所也得给俺请示汇报,没俺的批准憋死你也没人替你喊冤。”
朱彦夫走马上任,广大社员都很拥护,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朱彦夫成了名副其实的“遥控司令”,让他当书记就是张明熙说的借他的威望而已,真正干事的都是原班人马,村里的一些什么手续材料也用不着移交,没有任何农村工作经历的朱彦夫也无意去清点,接过了村里的红章大印,就算是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得势的猫儿胜似虎,在朱彦夫面前,上级赋予了陈希荣监管朱彦夫的特权,她就把手里的权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根据协议精神,陈希荣对自己的工作非常认真,对朱彦夫的活动范围控制得很严,除了在上下院子里活动活动,绝对不许他信马由缰越雷池半步,还不许他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就是到村西去担水的工夫,也要把监管朱彦夫的任务交给婆婆郑学英临时掌管。朱彦夫开始受不了这种纪律约束,在家寻岔子发脾气,甚至连孩子也懒得去抱。这个陈希荣不管,不抱孩子可以,但要想架着双拐到外面乱跑就不行,不听劝阻,就拿出协议来要找刘书记请尚方宝剑来镇。面对这样一个特权人物,朱彦夫不得不低头,只好老老实实地遵守纪律。没过多少时间,陈希荣得意地说,又找到了当年当护理的感觉。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不懂得农业生产的朱彦夫懂得这个道理。身为一个村的当家人,由于身体的原因,活动自由受到了客观限制,但主观意识的思维空间很大,没有谁能限制得住。这当书记不是开玩笑,全村几百口子人的生活好与坏,都与这个当家的人如何持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他虽然身在家里,还是感觉肩上的压力很大。对张家庄的山山水水他并不陌生,参军前的印象还没有彻底消失,为了做到指挥得力、有的放矢,他让陈希荣担回沙土,在自己的屋子里依照张家庄的山貌地形设计了一个沙盘,就像一个军事指挥部,用小纸牌标示着各小队的位置,为了随时提醒手下几位干部保持高度的责任感,他还特意将四位村干部的姓名插在各自负责的小组地盘上,看谁的工作搞得好,就把小红旗插在谁负责的地方。为了尽快掌握农业知识,他不时地让陈希荣把村子里的富有经验的老农请到家里虚心求教,每天还坚持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随时掌握国家的政治动态和相关政策。朱彦夫比平日显得更加操心,朱彦夫说,生产建设和战场打仗一样,都需要一种精神来支配,打仗需要敢于流血的牺牲精神,生产建设需要甘于吃苦的奉献精神,二者同出一理,作为一个指挥官,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瞎指挥和乱指挥都是要吃亏的,绝对不能拿五百多口人的生活大事来开玩笑。
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一切都按照“协议”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位主要干部都非常认真地按章行事:遇事总是立即跑来找朱彦夫商量、研究,生产计划的制订和生产计划的落实,也同样认认真真地向朱彦夫汇报。从反应的基本情况来看,群众的情绪高涨,劳动生产的积极性已充分发挥,虽然下了几场大雨,但洪灾损失不大,由于补救措施得力,对日后的收入没有丝毫影响,总的来看还是丰收在望,形势喜人。
朱彦夫为自己上任伊始取得的成绩非常满意,一颗揪着的心舒展了许多:“好,看来我这个书记还是比较称职,当然,功劳是你们的,辛苦的也是你们,今天你们不走了,我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你们,没有你们的努力工作,就没有今天这么好的局面。”
朱彦夫让陈希荣宰了两只鸡,炒了几个菜,还把各组组长都请到家里表示庆贺。
心情一舒畅,喝水也能胖。“遥控司令”朱彦夫每隔几天都能听到回报的喜人成绩,心中的愁云渐消逝,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安,加上陈希荣的精心料理,脸上的容颜也青春焕发。时不时还高兴地唱上几句聊以安慰,躺在太师椅上听过了新闻之后,也舍不得放下收音机,总要把台调到曲艺栏目里欣赏一下戏曲之类的节目,他头戴耳机怀抱向华,摇头晃脑地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直到孩子“哇哇”地反抗才无奈作罢。
快有两个多月没来朱彦夫家借阅书籍的张有龙突然来到朱彦夫家,这让朱彦夫好是兴奋:“张有龙,好像隔了几个世纪,想死你了,还好,还没有忘记来看看我这个老师,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图书室。我说你小子咋啦,我当了村支书咋就把你给得罪了,硬是不想来见我。”
“朱书记,看你说的,你当了村书记,俺高兴还来不及,早就想来看看你的,就是没有机会,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都很忙吗?”张有龙说着把手里的一叠书放在了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