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能行,俺这不是好好的吗,中途虽然摔了几跤,对俺也是一种磨练,来,抽这个,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朱彦夫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香烟掏出来。
张明熙没有伸手接烟,只是摆摆脑袋:“那纸烟抽着没劲,还是省着吧。”说着把烟锅凑到灯苗上有声地吧嗒了几口,“眼下的庄稼让老天爷搅黄了一季,今年的日子不好过,村里这个家难当啊!”
“是不是受了点窝囊气心里沤得慌啊?”朱彦夫见张明熙这声长叹,总算找到了询问的机会。
“唉,甭提啦,甭提啦,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看不透啊!”张明熙接过郑学英递上来的茶水咕咚了一口,“俺是个大老粗,什么科学呀文化呀都不懂,谁知道这祭天求雨就是迷信活动呢,社会变了,俺也跟不上趟了,祖传的老黄历翻不得了,去受受教育也好,也好。但俺就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都是一个村长大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干吗学了一点本事就会在人家背后捅刀子呢,有啥话就不能关起门来说呢?”
“大叔,是谁在背后告你黑状?”朱彦夫眨巴着眼睛。
“谁?领导咋会告诉俺,告状信俺都听了,给俺罗列了十几条罪状,是谁就不清楚了。也没啥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挨顿批评做个检查嘛,这总比不搞求雨被人家追到家里还要好受一些。”
“一人难中百人意,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得罪点把人总是难免的,当个小家都难,何况还是几百口子的大家呢,事情过去就算了,快别往心里去。”郑学英感慨地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难免要碰到一些磕磕绊绊的,只要是身体健壮,全家大大小小没啥跌闪就是老天照应了。父打子不丑,官打民不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莫放在心上。”
“大姐说的是,当初选俺当农会主席俺就知道这辈子迟早会得罪人的,说话做事总是夹着尾巴,从来不敢在人前吆五喝六的,俺也清楚,转高级社那会儿是个难过的坎儿,尤其是给大家伙自留地这档子事,一块好地几家都相中,分谁合适,没办法,只好让他们抓阄,抓着了理想的偷着乐,没抓着心想的背后还不把俺背到背上骂,只是这股怨气不好明撒,逮着个机会捅上几刀你拿他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当个小村支书,狗官算不上,可几百口子的吃喝拉撒样样都得操心,碰上个这事那事的,急得连睡个囫囵觉都难,看来呀,这个书记是不能再当下去了,吃力不讨好啊!”
朱彦夫没想到一提起话匣子,张明熙就这么沮丧,他很想站在党员的角度开导开导,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突破口,只好是顺着话意谈谈人生感慨,唯有陈希荣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抱着孩子静静地听着,直到张明熙走出院门时她才在背后说了声“大叔,您慢走!”
张明熙走出了老远,朱彦夫还是听到了他无意间的一声叹息,在夜幕里拉得很长很长。
张明熙以为告黑状的是分自留地抓阄留下的后患,但到底是谁在背后告他黑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张家庄共分五个小队,每个小队的自留地都是他亲自主持划分的。
划分自留地村领导班子主导思想比较明确,就是把靠近各农户最近的最好土地留下来供就近农户划分,张明熙说,自留地是各家各户的菜篮子,是关系到各家各户改善生活水平的大事,必须是最好的。
单门独户的基本没有矛盾,矛盾大多集中在连成片的院子里。肥沃容易耕种的土地是人口集中的院子争夺的焦点,谁都想把肥肉据为己有,划分时吵得天昏地暗,只能是他村支书挺抢出马方能压住阵脚。
为了减少矛盾冲突,他就先把土地打桩分界,再让各户主抓阄,这样既不得罪人,也让得了不如意的没话可说。整个张家庄共有九个大院子,张明熙在心里排查来排查去还是没有排查出什么对象,他不是想报复谁,只是心里不由自主地这么好奇而已。
真正告黑状的人张明熙做梦也不会猜得出来,就是他的亲侄子张有龙。
张有龙虽然是张明熙的亲侄子,但没有和张明熙住在一个院子,两家相距三里来地,间隔着一条小河,一个在一队,一个在四队。张明熙是一队人,在四队住队,张有龙十八九岁,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是个壮壮实实的大小伙,人挺勤快,脑子也很灵活,见叔父在队里住队,对叔父的工作总是鼎力支持,他接受新生事物很快,无论干啥事都很积极,在左右邻舍的心目中很有分量。张有龙对叔父十分尊敬,只要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把叔父请到家里一块享用,张明熙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侄子。朱彦夫的农民夜校他是第一个报名入学的,在农民夜校里学习不到半年,就认识了很多字,还经常跑到朱彦夫家里借些小册子回家学习,算得上是积极上进的好后生。进入高级社那会儿,小队里要选拔一个能写会算的记工员,经过选拔,队里有两人同时进入,在最后拍板时,张明熙考虑到张有龙是自己的侄子,怕外人说闲话,就让那位比张有龙木讷的外姓人李家强当上了记工员。张有龙觉得丢了面子,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却一直记恨着。
打墙靠的是头一板,接触到文化的张有龙视野开阔了,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自信。记工员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个起点,在这个山穷水恶、荒僻落后连鸟也不愿意拉屎的地方,自己再有本事又有谁会用?只能靠从地方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俗话说的好,瞎子要人牵,瘸子要人扶,没人扶持就没有机会,没人引荐就只能被埋没,自尊受到了伤害的张有龙,对集体的热情没有减少,但对自己的前途却感到茫然,他恨张明熙无视亲情,他恨张明熙吃里扒外。在张有龙看来,只要这个举贤避亲的张明熙一直当这个“地头蛇”,他就会永无出头之日,要想能出人头地,就必须把张明熙从支书的位子上拉下来。
张有龙不信迷信,逢年过节的也从不拜神求佛。他听外公说过蒋介石炸花园口淹死了好多人的悲惨历史,很多人为保全性命见大水冲来不想办法逃命躲藏,而是跪在神佛前祈求神佛保佑,结果那些祈求神佛保佑的人和神佛一道葬送了性命,他的娘舅当时在河南帮人打短工,是那一带唯一死里逃生的人。
外公的神奇遭遇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有的神鬼在他的眼里都是泥捏的自欺欺人的思想道具。在夜校学习识字以后,他又读了很多自然科学的小册子,对人类对自然又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天旱洪涝是一种自然规律,与什么龙脉风水毫不相干,他觉得党和政府宣传科学、破除迷信是绝对地英明,因此,当看到张明熙组织群众在龙王庙前搞声势浩大的求雨活动时,他心里不由得窃喜,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张明熙彻底扳倒。
张有龙非常感谢朱彦夫让他学会了识字,他觉得笔杆子就像枪杆子一样,是一种了不起的武器,他买来笔墨纸张利用了三个晚上,终于制造了这枚“炮弹”,他要把张明熙炸得体无完肤。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张明熙仅在区上待了三天就回来了,而且上面也从没有派人来调查张明熙的罪状,这不是他需要的结果,不把张明熙拉下来,他绝不罢休。
要想击败对方,首先得了解对方的弱点。经过反复琢磨,张有龙发现张明熙最大的弱点就是不愿意得罪人,是个和事佬。于是,他就利用张明熙这个弱点做起了文章。怕得罪人的人,往往最容易得罪人,张有龙相信这是真理。
矛盾无处不在,有婆媳之间闹得你死我活的,有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夫妻感情的,家庭矛盾激化起来就影响到社会,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本来是谁也难以解决好的矛盾,无论是什么领导都不愿意插手。张有龙对这方面的事却异常关注:“家庭问题不是小事,要找领导评理解决。”“找队长算屁,找一把手,找书记。”“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屁话,有这么解决问题的吗?”张有龙就像草药里的甘草,做冷做热都是他在说。不到两个月,张明熙被拖得筋疲力尽,那威信是一天比一天低,时不时还有人到他家发难,惹得家里老婆骂,儿子吵,弄得张明熙里外不是人,他实在忍受不了,想绕又绕不过去,干脆往床上一趟,这书记活说什么也不干了。
身为副大队长的张二孟见书记张明熙伸腿撂了担子,顿时乱了阵脚,急忙找来大队财务总管、民兵连长商量对策。在这个大队班子里,张明熙是唯一的党员,也是唯一的长者,其他三人都比张明熙年轻好多,最大的是张二孟,还不足三十岁,小狗子二十四岁,大队总管寇长功还比小狗子小两岁。这套班子四个人,结构基本健全,只是趋于年轻化,班子组建虽然时间不长,但配合默契,还算得上是一支精诚团结的领导集体。张明熙是这个班子里的主心骨,既是支部书记又是大队长,大队部的事大都是他说了算,另外三人都是冲锋陷阵跑腿执行任务的,基本上不动什么脑筋。所以,这主心骨一倒,整个班子就成了失去舵手的小船,晃晃荡荡地找不着南北了。
商量的结果还是由他们集体出面,恳请张明熙放宽心怀以大局为重,先把个人的得失放在一边,再领着他们走一程。
张明熙躺在床上摇头叹息,不为所动。
张明熙的老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发泄起来:“你们要是再让他当这个书记,俺就去后山跳岩,只要俺活着,就不许他再去管那些闲事,你们说,他这些年落下了什么,俺全家跟他遭了多少罪,一年四季不是起早贪黑地从南山爬到北山地干活,就是出去开会学习,家里的大凡小事从来不过问。天不下雨那会儿,这个说要他组织求雨,那个说他破坏了风水,有人还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祭天,为了求雨敬龙王,他不顾俺一家大小的死活,硬是把那么一头大肥猪给宰了,还把家里所有的钱一分不剩地都拿出去,结果又落下什么了,屁大一点事都找上门来要他解决,也没个白天黑夜的,不是存心想把他往死里整吗?他现在转眼就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这么折腾啊!你们就高抬贵手,让他过几天人的日子吧!俺、俺这里给你们跪下了!”说到这里,她真的“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几个干部被她这一跪弄得是瞠目结舌,除了赶紧扶她起来,谁还敢多提半个字,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眼下正处在灾后生产补救的关键时刻,如果再耽误了生产,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张二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小狗子和寇长功也没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只能把情况上缴,对眼下的事也撒手不管,等候上级解决。
金泉高级社的一把手在县里开会没有回来,其他几个领导得知此事,一个个心急如焚,一边将此事电话汇报一把手,一边紧急安排富有农村工作经验的领导赶到张家庄召开群众会、党员会。张明熙的工作还是做不通,在八名党员中综合各方面能力和表现,挨个排来排去竟然找不到一位合适的服众人选,一连几天,工作毫无进展。个别爱搞恶作剧的群众趁着这机会起哄捣乱,扬言把土地给各家各户重新分了,这社会主义已干到头了,干脆各种各家地,各拿各家碗,谁家谁做主,不用别人管。还有个别人煽动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下地干活,就在家里开起了牌场,公开赌博。大多数群众的思想觉悟还是很高,但一个个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没有心思投入生产劳动,整个张家庄一片混乱,全面瘫痪,陷入“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
躲在暗处的张有龙的行为引发了这样的后果,他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在心里也反复把村子里的几个党员琢磨了几遍,要想从另外几个党员里挑选一个比张明熙叔父能力还强的人选,根本就不可能,直到此时,他的内心深处才意识到张明熙叔父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可恶,事已至此,他也无回天之力,只能是一边忍受着良心的谴责一边静候着势态的发展。
高级社的一把手刘书记从县里一回来,得知张家庄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连夜召开社委会了解基本情况,刘书记刚到任金泉没几天,对张家庄的情况不甚了解,只是听说那里有一个特残革命军人朱彦夫很不简单,他原准备把手头工作展开后专门去张家庄拜望拜望这位英雄,没想到刚上任张家庄就给他来了这么个特殊的欢迎仪式。富有农村工作经验的老同志去了好几拨都没拿下来,他要是也拿不下来的话,这个书记的威信受到威胁事小,在政治上就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对今后的工作开展就十分不利,对上对下也不好交代。他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不亮就爬了起来,谁也没带,赶在早晨八点多就来到了张家庄。
刘书记没费多大力就找到了张明熙家,他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就以高级社书记的口吻命令张明熙:“不管咋说,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在没有退了党之前就必须听从党的指挥,九点以前,我要在这里召开一个党员会,你必须在九点前把所有的党员都给我召集到一起,缺一个都不行,还有,在职的大队干部无论是否是党员都得参加。”
张明熙见这个刘书记身个不大,年龄也不过三十来岁,但看上去却非常老练持重,给人的一种不威自严的感觉,张明熙有些胆怯,不敢再讲价钱:“那,朱彦夫要不要通知,他也是党员,可他是个残疾……”
“所有党员,谁也不例外。”
张明熙的老婆本来想插嘴提醒老公别放软蛋的,但看到刘书记那种说一不二的样子,吓得连屁也没敢放一个,见张明熙匆匆往外跑,赶忙找出一件袄子追出来:“孩他爹,把这披上,外面冷。”
还没到九点钟,大队房简易的会议室里,参加会议的人都一个不缺地坐在了那里。
“好,这动作还不慢嘛,”刘书记往凳子上一坐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金泉高级社新任的书记,很早以前就听说你们张家庄是革命老区,有很多人为建立新中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是你们张家庄的光荣,也是你们张家庄的骄傲,这也证明了你们张家庄人最听***的话最听党的话……”
前来开会的人本来都耷拉着脑袋,做好了挨批受训的思想准备,没想到这个刘书记开场就谈张家庄的光荣历史,对眼前的事只字不提,大家伙紧张的心情得到了放松,气氛也缓和起来。
刘书记燃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昨天夜里我一夜未眠,很认真地看了那封匿名告状信,告状信里提到了很多问题,一些言辞过于激烈,有失偏颇,但有些问题却能让人深思,信里说我们的领导班子不思进取,缺乏创新意识,不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上下功夫,只会依葫芦画瓢传达上级指示作死活,出笨气力,没有能力引导人们走出贫困的沼泽地,还说我们的领导班子不善于发现人才,不会合理使用人才,这些问题我认为还是很切合实际的,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有思想,有深度,这说明我们张家庄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并非是连一个合格干部也选拔不出来的地方。
谈到搞迷信活动的事,我认为这不足为奇,也不足为怪,我不同意匿名信里的观点,这是有意给共产党抹黑吗?不是,因为我们国家毕竟是一个从几千年封建社会走出来的新国家,很多事情还不能用科学的观点来认知。我们的张明熙书记杀了自家的猪祭龙王求雨,绝对不是为了给共产党抹黑,一定是为了让大家早日脱离灾难,这个出发点心可照天哪,求雨是迷信,群众不知道,我们也看不清,通过求雨的失败,群众看清了这是迷信,我们也知道了这是劳民伤财害人害己的民间俗习,吃一堑,长一智,这不是坏事变好事嘛……”
张明熙听刘书记这一番分析,冰凉的心开始热乎起来,心里暗赞,这个刘书记就是有水平,不像那个牛书记吹胡子瞪眼,还拍桌子骂娘。
“为啥今天要开这个会,我为啥要来,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咱也用不着再拐弯抹角,就有话直说了。这么大的一个村子,这么多的党员干部怎么就选不出一位书记,选不出一位大队长?各人心里都掂量掂量,当初咱为啥要入党,入党时咱又说过啥,这些难道大家都忘了?群众利益高于一切呀,同志们。现在举国上下都在搞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各项生产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领导班子居然面临瘫痪,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咱们为人民服务的自觉性还是不高,甚至是怕吃苦受累,怕得罪人,心里有个‘私’字在作怪!我就不信,只要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时刻想着群众的利益,工作还会上不去?群众还会不支持?工作能力有高有低,但首先思想必须端正,工作能力差不要紧,可以在工作中慢慢锻炼嘛!”刘书记见大家伙一进入正题又开始耷拉了脑袋,又放缓了说话的语气,“哎,我已经说了半天了,你们几个也都发发言,我今天不是来发火的。咱得解决问题,今天就是矮子里拔将军咱也得在你们中间拔出一个书记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说到这儿,刘书记停下来,又点上一支烟,把披着的大衣拢了拢,期待地望着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