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天的雷音寺没有黑夜,佛光柔柔地笼着整座灵山,永不熄灭。站在大殿门口仰头看,金色琉璃瓦的殿顶光华流转,青砖砌成的殿身朴实无华,而两者竟能融合呈现,毫不突兀,不得不说,佛光笼得真是恰到好处。
素依若有所思道:“常听师尊说,灵山雷音寺上佛光普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修行出悲天悯人的神佛。”
观音端庄一笑:“师妹谬赞了,骊山亦是山川灵秀之地,其实,只要有信仰,何处不是修行之地?”语毕,瞥见我在一旁无所事事,轻飘飘道:“生儿可有感悟?”
我抬头诚恳道:“弟子佛性浅薄,资质愚钝,感悟没有,惭愧是有的,在师尊座下受教已五百年有余,光是有信仰这一条就至今尚不能做到,实是汗颜。待弟子回府后,一定废寝忘食地塑我佛金身,以期有朝一日可以顿悟。”
观音揉揉额角:“你进去吧。”
说来观音这揉额角的毛病还是因我而起的,她把我带上九重天后,我哭闹着要寻娘亲,撒泼耍赖,不分昼夜,直把她硬生生地闹成了“绕指揉”,一见我就习惯性用指头绕着圈地揉额角。
观音在接承此事时就知道我会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但她没想到能烫到如此地步。正当观音焦头烂额之际,晾山芋的人来了。
彼时他身着一件青色纳衣,目光似悲悯,深处却沉寂如一潭秋水,在云雾中缓缓地步步走来,平凡的像是尘世中一个清俊的和尚。
“少年郎,你不愿呆在此地么?”他温和地看我。
“谁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我暗暗腹诽,正要开口,却仿佛看到娘亲着急找我的模样,喉头一下子哽住,再想想没有我偷东西,娘亲也不知道吃些什么,饿了这么些日子,兴许连找我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越想越难过,泪水夺眶而出。
“莫哭,莫哭,”他哑然失笑,“这样吧,我与你定个约,你先在这里随观音学习法术,待你学成之日,就放你下去,如何?”
这个约真是……太好了,我只要学一些粗浅的法术即可,左不过几个月便能学成,如此一来还能有养活娘亲的本事,何乐而不为呢?他若是早些来与我定约,我和观音何至于不和谐到“绕指揉”的程度,我当即愉快地允诺下来。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天上一年,地上早已沧海桑田。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刻意去忘记自己允过诺这件事儿,这样好像就能撇清自己不是杀死娘亲的凶手之一,但显然,效果不是很好,时间一长,记忆模糊了,又自行填塞进去更多的东西,痛苦的根源大约就源自于此,想忘忘不掉,想记又记不清。
大殿中,如来在闭目打坐,殿内神佛菩萨都已散去,更显得空荡荡的。
我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看他,刚讲完经的如来还是一副头戴五宝天冠、身着锦幅袈裟的庄严法相。
半晌,我单手竖掌行礼道:“弟子见过佛祖。”
如来缓缓睁开眼,打量我一番,“随观音修行了五百年,礼数倒是周全了很多。”
“此皆佛祖之功,弟子不敢擅居,若非佛祖当年一力促成此事,弟子哪能有福分抛家弃母,在九重天上随观音大士修行,此时怕还不知在何处呢。”我垂头道,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如来笑道:“看来,周全了的不只是礼数。”
我恭敬道:“弟子修行也有五百多年了,若是丝毫长进都没有,岂不让观音汗颜、佛祖失望,弟子不敢。”
如来轻笑,“这世间原还有你不敢的事?这倒新奇。今日你来有何事?”
我抬头望他,“听闻,此次弟子下界是佛祖之令,弟子实不解佛祖的用意何在?”
“本座知道你一直想去凡间,此次能如你愿,岂不很好?”
“呵,佛祖还真是善解人意,弟子还想回到五百年前,不知是否也能如愿?”
“天行有道时无常,逆转乾坤,本座做不到。”
我冷笑一声,转身欲离开。
“寐生,五百年前带你上来,是因为你必须上来,现在让你下去,亦是有必须下去的缘由,本座知你一直记挂母亲,你与她的缘分未尽,也该是到相见的时候了。”
“你是说我母亲还活着?”我猛地转身问他,心下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却隐隐祈求能成真,语调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天机不可泄漏,臆想的不会是真相,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只盼你日后能用心去分辨。”如来目光温和,但不知为何,他眼底深处也似观音一般有挣扎,大约又是我看错了。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大殿,殿外只有素依一人,正出神地望着雾霭沉沉的灵山脚下,云雾穿流,不时掩住她的身形,若隐若现,我突然特别想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我踱到她身边,轻声道:“在看什么?”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笑笑:“出来了?”
我笑笑,随口问道:“师尊呢?怎么不见她?”
“师姐先回洛伽山了,”素依顿了顿,目光犹疑地望我,比目光更犹疑的是她的语气,“师姐讲了你和你娘亲的往事,若你此次下界是想去寻你娘亲,恐怕……”
远处的云雾聚集又散开,朦朦胧胧地拼凑着不知名的图案,我看着那个图案,轻声道:“从我离开娘亲那天起,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她,梦里的她从来都是笑着的,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在梦里哭的次数越来越多,睡觉都变成了累人的差事,”我疲倦地笑笑,“我要去找她,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去,我不想日后在有她的梦里只能从头哭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