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寒原别院中,一童子烧酒,壶中三分淡酒,却掺进了七分月色凉薄。
推杯换盏者,只有那目盲老叟与那寒原汗王。
怀济先生独坐檐下,聆着二人谈笑风生,天下局势和进酒杯里,不胜欢愉。
不时还用那有些嶙峋的手轻拂去书间落雪,情至深处,竟不自觉道起那令他输尽生前身后名的惶惶第三卦。
一意孤行,不得善果。
史书曰他专横独断,世人谓他摄政弄权。
自忘忧逝后二十年,他于内于外,皆一片声名狼藉。
“擎原,还有老伙计,”他抬起头,经书上积雪已是半寸鹅毛,“可曾知晓天岁十五年那场震惊整个旧朝的哗变?”
“愿闻尊父先生洋述。”擎原君侧身作揖,倒也有那怀济几分儒气。
这个塞北汉子谦逊低头,等待曾经的梁相,今日的怀济先生之玉言。
梁济之叹了叹,“宁焕,承宣十五年那时,你在向处?”
“于废太子的青宫中。”目盲老叟,太子太傅宁焕答。
“承宣五年后,因先帝纯泽……大思念她了,竟做了个荒唐的决定!”梁许之又陷在回忆中。
“此年之后,纯泽改元,定年号为天岁。”
“而那时的太子朝岁尚未及冠,未落实太子之名,其母骆氏出身名门,
且骆氏子弟也多经他这个皇后得以入朝为官,便从此时起,骆氏开始有了些私心,”
“他们觉得离太子登基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也是他们后来才知道的事。
“当时的我心灰意冷,哪里还能管得宫中这些琐乱之事?于是乎我仍旧率我那五十万镇城军四处征伐,”老人伸手用力晃了晃,“五年时间,百国几近一统,灭的灭,降的降……”
梁济之拂了拂袖上的白雪,转头望向了似有所思的汗王擎原君。
“那时的大初和大陈,连带当时塞北极负威信的朔漠部,在我与旧朝眼中,不过是如草芥一般。”
“也铎他三次来我军营拜访请和,陈玄虚陈老儿龟缩不出,大初那时牌坊还未立起来还谈什么抗衡?”
“唉……我本以为胜利在望,她的遗愿不久便会实现,直到那年,天岁十五年的那一年......宁焕,你的眼睛痛吗?”
“呵,犹不如心痛,远甚矣!”宁焕笑的凄怆,喝退眼前飞雪。
“当年宫中,聚集了纯泽皇帝手下位极人臣的一众臣子,”宁焕又接道:“光我所见,便有那真后骆氏,禁卫骑将领骆濠,凌威将军厉黜……嘿嘿还有梁相大人想都想不到的人,您老先生平生最得意的大弟子俞庸,他们簇拥着我的好弟子太子朝岁,把我关在了偌大东宫中,我透过窗隙望去,官中满是如潮的士兵。”
“继续。”梁济之又发声。
“我在宫内哀号了三日三夜,待第四天,我的好徒儿终于回了他的蒙学之处亲自......亲自用他的佩剑刺瞎了我的双眼,把我关进了御牢中,我便在那暗无天日之地盼着梁相回来,不曾想这一盼……便是两年。“
“回雪!开门!准备好炉火!”擎原君见尊父先生下意识裹紧身上棉袍,起身喊道。
只是屋内一童子猛地一惊,脚步勿忙。
梁济之那本经书没再翻过,他却眼神一刻未离,又接着言道:“那日我接到加急传诏,便以“勤王”之名火速回援,京都第一次成为废墟,是因为我镇城军与太子军的激烈交战,最后我把先帝救出,半年后,我终是杀了那些薄情之人,那些白眼狼。”
“却失去了边关死守多年的大片土地,大片江山。”
“一意孤行,真是我命中注定,如若当初我没有顶下所有压力立下当时还是骆贵妃的子嗣,为了得到筹练镇城军的钱财支持,也许今日的我,还会是梁相;如若当初我能没有迟疑那半日,权衡宫内与边关之利弊,尽早赶回,也许宁焕便不会失去双眼,都城便不会如此衰败。”
擎原君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眉头微皱。
梁济之偏头望去,问道:“汗王有何感想?”
“我寒原兴盛,不可依附于你我一人,而是要从天下大势......切不可独断。”
“善!”怀济先生大笑。
他梁济之真真是那专横权相,弄权聩臣,这第三卦,应得不冤!
及天岁十七年,太子哗变两年后,大初、大陈与朔漠三国联合自各方边塞一举攻入了旧朝中原之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那敌人铁骑踏破都城城门之时,纯泽皇帝又做了一个令世人惊骇的决定。
将旧朝劳苦功高,此刻也是御敌主心骨的权相梁济之,立即打入了御牢中。
他与宁焕再相见,顿起物是人非之感。
三年苟且偷生岁月,他捡回来一条贱命,却也背负上了临阵脱逃,为臣不忠的万古骂名。
天岁二十年,旧朝灭亡,末代纯泽身死,亡相至今在逃,新太子熙隐声匿迹,旧朝疆域,尽数被三国收入囊中。
老人再用了四年时间便壮大寒原,覆灭了偌大个朔漠,而后与陈、初呈三足鼎立之势。
而师父他老人家也于旧朝之后溘然长逝,这个已经茶寿的老神棍正襟对着小神棍嘱咐:“好好活着,当年我养活你,并不想养出一个寻死鬼来!”
别院屋下三丈处,有三样物什已经被梁相带到这藏了多年。
先帝遗骨,一只装了个牌位与一截断袍的玲珑箱子。
以及一张封存完好,老神棍临终交给他的一张箴言。
“生不得生,死不足死,不如百年为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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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命者,师尊也;保我命者,先帝也。
为我命者,只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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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济之对她爱慕,三世不换。
便就再为旧朝百年谋。
老人明眸似这炉中火,灼尽窗外大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