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容易忧郁的呢?
是来美国的第二天吧。
那天我和新室友一起在房子附近的超市里买东西,我的行动比较迅速,很快买好东西在超市门口等他。这时一个白发的老太太推着购物车从我面前路过,不过与其说是她在推着车,不如说她几乎将自身的重量完全斜靠在了车上。
她就这么从我面前路过,还完车,从车中拿出她买的东西,然后颤颤巍巍的走在路上。很多人从老人的身边路过,但他们都只是礼貌的给老人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我站在那儿,很想要去帮她一把,但是又担心室友结完账找不到我。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几秒,我最终还是把买来的饮料与食物放在了地上,跑上前去,对她说:“需要帮忙吗?”
老太太似乎是已经到了极限,她没有说什么,一把将手上的塑料袋递给了我。袋子有些沉,从外面看进去,里面是一些罐头和冷冻食品。我就这么提着东西跟在她的后面,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并不好,一路上不停的重复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
那会儿我刚到美国,英语说得糟透了,我只能跟她说,是的,我们都应该去帮助有需要的人才对。
我们就这样走了一小段路,快要到她家的时候,前面的一辆车上下来一对老年夫妇。老太太这时候不再重复那句话了,她突然指着前面那对夫妇道:“我没有车,我也没有丈夫,我什么都没有,我不像他们,她还有个老伴能扶她一把。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然后她又开始重复之前那句话。我把东西提到她房子前,因为担心可能犯了美国人的忌讳,并没有给她送到家,临走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谢谢你,小伙子。”等我回到超市的时候,我买的食物和饮料还留在原地,而我的新室友居然还没有结完账出来。
从那之后我经常会回想起这件事,我有一种感觉,在我年老的时候,我会像那个老人一样,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偶尔需要买一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才从家里出来,甚至某一天,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过了多久才被人发觉?这个念头时常会冒进我的脑海里,我走在路上的时候会这么想,上课的时候会这么想,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也会这么想。所以当我一个人默默的坐在饭店扒饭时,面对这窗外渐渐开始飘落的枫叶,这个念头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小伙子,有什么烦心事吗?”老板娘走了过来问道。
“想家了而已。”我随口扯了个比较常见的理由。
大概是这个借口激发了老板娘身上的母性和同为异国人的乡愁,她轻轻的拉开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刚刚来美国?学生?”
我点了点头,“你呢?”我随口问道。
“十七年了。”她道。
我没有接话,十七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而老板娘也显然陷入了短暂的回忆。过了一会,她说:“在学校可以多试着和美国人交流,不要只呆在中国人的圈子里……附近公园里的枫叶正是看的时候,再过几天就全掉了。”
那天之后我常去那家叫做“莲花”中餐馆,虽然它的菜并不地道,但我这个人有个习惯,生活上我不愿意尝试新鲜事物,所以既然我已经和这家餐厅微熟了,那么就不愿意再去别的餐厅。
相比于别的餐厅,“莲花”的面积其实相当的大,只是它的主要生意是给附近的大学送快餐,所以大部分时间店里基本没什么人,因此服务员也只是请了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小丽的姑娘,算是店里常驻的服务员了,但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穿着莲花的工作服,而是总穿着自己的衣服,多以粉色和褐色的毛衣为主,她长得还算可爱,脸有些偏圆,有两颗小虎牙,因此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三四岁左右。我去店里吃饭的时候,十之八九都会碰上她,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起来,有的时候也开一开年轻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
那之后大概两个月,时间已经是初冬了,我像往常一样推开莲花的门,店中依旧没有什么人,老板娘缩在角落里玩pad,见我进来了,微微的抬了抬头算是打了招呼。柜台后小丽依然如往常那样坐在那儿玩手机,但是脸色不太好,脸上冒着一股青气。点完餐后,我随口问了她一句:“精神不太好?”“嗯,”她有些怏怏的答道,“连续几晚没睡好,最近老是做噩梦。”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犹豫,但还是对她说:“你今晚睡觉的时候,试试在床单下撒一些硬币,注意四个角撒到,自己的头和身体下面撒到。”我见她眼角有些笑意,似乎不以为然,只好又说道:“你也就姑且试一试,给自己下了个心理暗示,说不定能安神呢?”小丽压下了脸上的那份笑意,认真的回答说:“好,谢谢,我记住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莲花,而是去了另一家意大利式快餐店,其实就是卖些披萨、薯条、炸鸡、三明治之类的小店,胜在价格便宜,味道也很不错,但缺点是都是垃圾食品,只是这条缺点对于年轻的男人来说,似乎反而是某种优点。因此在这个六块钱只能当一块用的国度,也是我常去的地方,老板是个传统的美国大叔,啤酒肚,金发碧眼,热情奔放,满口黄段子。在多次尝试给他区分kongfu和ninja失败之后,我也就不再试着让他弄明白我并不是忍者了。
之后的第三天,当我再去莲花的时候,小丽从柜台后兴冲冲的跑了过来。
“你的方法居然真有效,这两天晚上我的睡眠好多了,怎么做到的?”
我撇撇嘴,“科学上来讲,也就是给你下了一个心理暗示,让你觉得有东西能帮你,所以你就不会做噩梦了。”至于不科学的解释,那就不是能说给你听的了,我心道。
小丽显然不太满足这个答案,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我是来吃饭的客人,她总不能缠着我问一大堆伪科学的东西吧。我照例点了一份简单的食物,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边看窗外的街景,一边等厨房将食物做好。就在我脑海里又一次想起那个可怜的老太太的时候,老板走了过来,并在我疑惑的目光下拉开坐在了我对面。
基本上莲花这家店里,除了老板之外,都和我有几分熟识。因为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个人默默的趴在一张小桌子上喝的烂醉,也从来不帮忙做生意或是打扫卫生。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常客,直到有一次老板娘叫了他一声“老公”,我才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很有几分糟蹋猥琐的中年男人,竟然是这家店的老板。
难得的,此刻这个中年人没有往日醉醺醺的样子,他直接坐在我对面,然后笑呵呵的问道:“小伙子哪儿人呐?”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所以大部分时候,对于不认识的人的莫名其妙的搭话,都采取一种板着脸、用最简单的几个字答话的方式。但是他毕竟是老板娘的丈夫,而老板娘还经常免费的送我各种各样的菜,以改善我单调的饮食。所以我只好礼貌的朝他笑了笑,答道:“H北的。”“H北是个好地方啊,”他边说着,还边从上衣口袋里拿了包烟出来,“来一根?”我摇了摇头,他便把递向我的那根香烟收了回去,自己抽了起来。“不抽烟好啊,染上了就难戒了啰。”他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不清楚他到底来干什么。老板娘也疑惑的看了过来,显然对于自己丈夫的目的同样毫不知情。
“是这,”他终于开口提正事了,“我看你前几天给小丽的法子很不错,不知道你还懂不懂怎么给人叫魂。”我心里明白了,原来他以为我懂一点旁门左道的法子,有事情想请教我,不过这叫魂就很简单了,只要是个中国人,多少都懂一点。而且通常来说丢了魂的都是受惊的孩童,为了自己的孩子,大人们也就顾忌不得这法子可不可学了,基本上是死马当活马医,逮着个方子就上,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所以我也没什么顾忌,直接跟他说:“叫魂嘛,我还是懂一点的,小时候还被奶奶叫过几次呢。你找个碗装上一碗水,上面放根针,把碗放到小孩的床下,再到孩子被吓到的地方叫他的名字,越亲的人叫越好,基本上第二天就好了。”我告诉他的是叫魂的加强版,因为大部分的情况下,只要自己的亲人出去叫两嗓子就行了,并不需要这么复杂的操作。老板点了点头,显然是识货的,“这法子我也试过了,不管用,还是醒不了。”
“醒不了?”我有点愣住了,只听过丢了魂的人失魂落魄,没精打采的,哪里有昏迷过去的,我就赶紧对他说:“那您就得送医院去了,赶紧的,别耽误治疗了。”其实到这里我已经有些奇怪了,通常来讲,自家的小孩出了事,大人都是担心的要死,而且是昏迷这种大事,都是直接送医院的,哪有像这样,随便饭馆里逮着个人就问法子的。再看老板娘的样子,似乎一点焦虑感都没有,这老板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人已经在医院了,但是检查不出什么毛病。”老板此刻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猥琐,反而是一脸严肃认真的说:“是这样的,她是我朋友的女儿,一个人来美国这边读书,差不多两个星期前跟她几个朋友出去玩,当时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回来后就开始发烧,接着就陷入了昏迷。同行的还有一个白人女孩也是这样,后来送去了医院,可是怎么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她家里人着急,但是正在办签证没法过来,就拜托我去看看。后来我从另外几个同学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琢磨着这在我们老家那儿,可不是撞了邪丢了魂嘛?就照着老法子试了试,但是也没什么效,这可不起了怪了?我见着小哥你的手法有几分奇异,觉得可能会点特别的东西,所以这才来讨教讨教。”
他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有几分眉目了,但是我并不是特别想管这件事,一来这里毕竟是美国,我一个人孤身在外,连语言也还没有完全通透,惹了麻烦很难解决。二来从老板的话里来看,这件事并不一定就是什么超自然事件,有很大的可能是有科学解释的,我知道的就有这么一个:据说金字塔的石碑上刻有诅咒,凡是打扰法老沉睡的人,都将死于非命,后来果不其然,打开金字塔大门的几位探险家在数个月内相继过世。这个事件在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各种冠以《人类十大未解之谜》之类名字的地摊文学上,是一个非常令超自然爱好者激动和着迷的事件。后来有一些人研究了这个事情,发现当时进入金字塔的探险者,很有可能只是死于陵墓内的病毒或者寄生虫。所以我就对他说:“我也只是在网上随便乱看看乱学学,这些大事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老板冷哼了一声:“科学?这根本就不是科学解释的了的,前几天我带着小丽去医院照看了她一天,结果小丽当晚回来就开始做恶梦,还是你教给她的法子有效,不止小丽,医院里那些护理她和她同学的女护士,也都是噩梦连连、精神不振,这用科学怎么解释?”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着说:“我也不怕先跟你交个底,当年在国内的时候,我有个叔叔就是干这个门道的,我跟着他混过几年,本事没有,但眼界还是有几分的,你们这种有本事的,最喜欢真人不露相了,不说别的,就单单你脖子上挂着的那道符,就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吧?”
我说他怎么就这么死盯着我不放了,原来是因为我脖子上带的符,其实这符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刚来美国那几天,我因为始终有些心烦气躁,静不下心,就废了好大的劲找了些朱砂黄纸来,画了这道养神符,折了起来挂在胸口。想必还是九月初那会儿,穿的衣服少,给他看到了,居然从那时候就惦记着了。
好在这时候饭菜做好了,老板娘亲自端了过来,先是对着我一笑,然后马上虎着脸瞪了老板一眼,“你在这里干什么?别打扰客人吃饭。整天也不干个活,净知道瞎捣乱。”老板似乎很怕老板娘,刚刚板起来的脸瞬间就笑的像个菊花似的,讨好的说:“我也是看这个小哥是个熟客,过来搭搭话。”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起身就走。
“等一下。”我最终还是叫住了他,伸手把脖子上的符解下来递了过去,“先把这个放她枕头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