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小旅店离江边真是太近了,两个人迈开长腿,六七分钟就到了楼下早餐店。六七分钟对田峰来说又实在太漫长了——他一直在绞尽脑汁思考着怎么才能推掉那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吃早餐的人寥寥无几,卖油条的一对男女也热情不起来。看起来他们是一家人,有点夫妻相。此时都睁着惺松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客人。门前白洋铁盆里,横七竖八扔着十来根油条,早被秋风吹凉了。
这一片区域面积不大,老旧得很。几排楼房最高也就是四层,楼体还算端正,但墙面掉皮严重,除了一楼还有几户人家住着,开着食杂小店家常小炒冥纸专卖塑料袋批发等等薄利营生,守在这里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整体看老气过剩朝气薄弱,明显是一副急需动迁又无人投资的尴尬瘫痪相。
在这种环境烘托下,人心也变得苍老了,唯恐说话伤元气似的,吃饭的几个人蔫头蔫脑,看看谁,都是一脸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懈怠。
“辛苦你了田峰。”郑风雪递给田峰一根油条。
“哥你太客气了。”田峰有气无力地回一句,咣一声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接过油条。他知道此事更改的可能性已经不足百分之一,因此一心无奈,满脸菜色。
“这次是我求你。”郑风雪瘦削的脸低着,轻轻吸了一口豆浆,豆浆凉了,很不好喝,有一种豆子的腥气。
“?”田峰的后背像被小针刀扎了一下,猛一下挺直了脖子,从头发梢到鞋底子,迅速全方位地扫锚了一下郑风雪,这个孽障,到底是怎么了?
三年前他独自钻进原始森林,迷了路,饿了五天五夜,才被田峰带着几个兄弟找到,当时命都快没了,乱蓬蓬的头发盖着一张绿脸,狼见了都得害怕。见了田峰,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谢了”就晕菜了,哪有半点人类的感恩之情?
还有一次,他一个人去大峡谷探险,正遇上雷雨天气,发生了泥石流。郑妈妈看儿子两夜未归,电脑上全是有关于那个峡谷的介绍,及时通报给田峰,田峰连车带船都动用了,才在一个大石头缝里把他摘出来,当时他的脚卡在石头缝里,浑身湿透,冻的脸都成了老茄子色,仍然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兄弟”,居然没掉一滴感动的泪水,由此田峰认定郑风雪的名字是古往今来最符合个性的名字——(郑)正,风,雪,冷的要命,整个一个连三昧真火也融化不了的怪物。
自己的命那么重要,也不见他这么低声下气。
这位封二小姐的事,竟让这位哥低下了高贵的头。
田峰越想越觉得意外,意外到心头起了一丝凉意。
为哥们两肋插刀都可以,何况眼下这一件小事,道德事小,情份事大。
这么一想,田峰都被自己给感动了。
“哥,你言重了吧?我们之间不必弄得这么正式吧?”
突然被灌了一心暖流之后,田峰觉得特别不适应,有点词不达意。
郑风雪苦笑了一下,继续喝他的凉豆浆。
“哥你脸色很差,先回去算了,摩托车我自己就搞定了,杀鸡不必用牛刀。”说完立起体恤衫的领子,扬了扬头,很有一一副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马上还的气概。
“千万别马虎,认真选一下。还有,你抽空回公寓一趟,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不对。”
郑风雪心里热了一下,马上叮嘱一声。
他必须承认,如果没有这个兄弟跟着,他这次回西凉,确实不知怎么办,一切都会只有计划而无法实施,甚至会寸步难行。
“得嘞,你就瞧好吧。哎对了,你回去给我的艳遇带一份早餐吧,昨晚她没有吃饭,估计早就饿了。”
你还真是有心,郑风雪抬起手指时,田峰已经嘴上叼着半截油条,端着半杯牛奶,以旋风之势闪到了门外。
“差点忘记了,我们今晚不回岳家吗?”田峰一秒钟又折回来,靠在门口大声问。
“不回。”郑风雪环视了一下四周,低声说。
“好嘞。”这回田峰彻底消失了。
一瞬间,郑风雪忽然很羡慕田峰:这样能够直接表达自己的人是多么容易快乐啊。
路过2004的时候,郑风雪没有停。
天光大亮对于人来说是一天的开始,对于智来说,是个什么概念的开始呢?扫了一下前台,老板娘也不在,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在那拿着手机玩消消乐。
给楚念云送早餐时,郑风雪看到她的枕头下塞着一个粉红色化妆包,拉链只拉了一半,掉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罐子小盒子。不言而喻,这孩子正在学化妆。那妆画的实在是不敢恭维,饶是从没有对女性感过兴趣的郑风雪也看得出手法过于笨拙——粉底太厚了,小脸抹得像一块白板,眼影太蓝了,蓝得好象眼皮上盖了两汪含盐量太浓的海水,眼睛就更可笑,一边粘了假睫毛,掉了一半,一边还没有来得及粘……
整个一幅意识流。
“郑大哥,谢谢你啊。”小姑娘伸出双手来接,并不知道自己的尊容已被低劣的化妆手法PS成了小丑,小葱似的手指刚碰上这位大哥的手指,脸就又红了,通红通红的。
对于这种羞涩到极至的紧张,郑风雪内心充满了尴尬与不安,他觉得他有义务安慰人家一下,但是与田峰相交多年,他竟然没有学来半分与女孩交往的本事,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聊赖地回到房间,给田峰发了一个微信;你的艳遇好象感冒了,也许你该买回一点药来。
田峰秒回一个剪刀手。
那是一个被大家用烂了的胜利姿势,郑风雪却从来没有使用过。这多少让他有些失落,失落的同时内心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封莹现在什么模样?是岳青梅那样的时尚火辣蛮横无礼,还是楚念云这样的单纯善良娇羞实在?过去的这些年,有多少人为她买过感冒药?这种胜利的意味,她有没有为谁表示过?她化妆时粘不粘假睫毛?粘的时候会不会掉一半?
封莹。
在心里又念了一遍,目光十分松散。
很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用细白的小手摸他的耳朵与脖子,然后趴在他后背上咯咯地笑——转眼十八年过去了,
往事如烟,纵是百般回望,也难见当时真切模样。
晚上就要见到她了吧,却是以那种方式……
郑风雪使劲摇了摇头,心头被什么剌了一下。
虽然一夜没睡,大清早又在江边转了半天,但以他的强健也不至于如此疲倦,扎到床上时,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桃木片从胸前滑到脖子上,凉凉的,有些痒。
他摸到那个心形挂饰,想起于智说的话,忍不住又认真地看了看。
仍然是几道不成规则的木纹罢了,于智到底是用哪只鬼眼看出这小物件上有字呢?正看着,忽然觉得桃木片暗了一下,眯眼一扫,果然,梦里的影子已经贴在了床对面的墙上,因为床与墙距离太近,白袍太长,它的一部分已经搭在了郑风雪脚下的被子上。
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郑风雪心内拥堵,突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