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大约一个世纪前所发生的那样,当在美国的布朗先生和约翰逊先生感冒的时候,在意大利的埃斯波西托先生也发起了高烧。
他们没有太多事可以做,只能重复着读报纸看电视的日子,在我们这边情况甚至更糟糕。每一天所有人都在反复强调着这个时代的关键词,程度在不断提高:货币、分期付款、按揭贷款、泡沫、主权债务、违约、萧条。在这个时候埃斯波西托先生便会问道:“为什么我们还要使用词语而不是数字呢?”
如果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代问他那个年代的关键词,他会坚定地回答:家庭。然后才会添加其他的工作,汽车、度假、邮政储蓄债券。如果同样的问题去问他的父亲,可以肯定答案会是:面包。那么他的儿子呢?可能会回答:内格罗尼或者错误版的内格罗尼,但也有可能是PS游戏机或者苹果手机。或者甚至是一些更加放肆的东西,比如说摇头丸或者应召女。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只是在重复着一个词:萧条。
人们都处在危机之中。无论是企业、银行、国家,甚至是大洲都处在危机之中。体制处在危机之中,文明处在危机之中。布朗先生在伊利诺伊州奥克帕克经营着食品杂货店,或者埃斯波西托先生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这两者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区别了。或者可以说区别是存在的,但已经不能再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到头来,埃斯波西托先生思索着,我们不过是数字而已,数字只需要去计算就行了。数字不需要一个词汇表,不会陷入危机。
“喂。”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说我傲慢,”她开始说道,“不过那一天我真的很没教养,一般来说我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是芭蕾舞女演员。
“啊,不是吗?”
“对,我知道,总是那些没教养的人才会说‘一般来说我并不是那个样子的’。我邀请你一起喝一杯咖啡怎么样?”
“一杯咖啡?”
“一杯咖啡。一种深色饮料,味道浓郁。如果你喜欢的话还可以加糖。”
“我更喜欢苦味的。”我打断了她那让人觉得可怜的尝试,想让她明白只是一些糖不足以安抚我让我变甜。
“好吧,如你所愿,”她补充说道,“五点钟,我等你。在我家。”
不,我没有想过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尤其在上一次的事情之后。
在某种程度上,我的忸怩一方面是因为我曾经和一些像少女玛丽亚那样胆怯而被动的女孩交往过太久,进而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觉得尽管她道歉了,但我所遭受到的侮辱并没有全部被消化。甚至于破布小姐,在得知那通糟糕的电话后,也免不了要给克丽奥的行为举止打上“奇怪”的标签。不过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对于她来说,很多奇怪事情的原因取决于工作的种类。一个女服务员并不奇怪,然而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就很奇怪,作家也是。正因如此,还在那家疯狂甩卖的折扣店里的时候,我要求开发票,而她则黑着脸,匆忙地向那个指甲上涂着许多小爱心的收银员替我解释道:“请原谅他,嗨,他是个写小说的。”
最后我接受了邀请。
我很好奇,想搞明白克丽奥对我的轻蔑是否是随机的,或者她是否真的是一个很傲慢的人,或者也许我只是想和某个人见见面。唯一确定的事情是那个手很好看的姑娘邀请了我去她家。
克丽奥打开了门。这是第一次那个占据着我的星期三下午的女巫褪去了外衣,我观察着她:一个褐色皮肤的女孩,身体单薄,充满挑衅的黑眼睛;头发绑在脖子后面,穿着带橙色和绿色交替条纹的衣服,在这个街区里没有哪个女人会在下午五点的时候穿这样的衣服。再晚点也不会。
“你好。”我带着一点超乎想象的热情说道。
她让我进去。在我从她身旁走过的一刹那,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她的乳沟,想要证实在女性魄力和一对结实乳房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我得到了证实。
我们坐在沙发上聊一些有的没的,但主要是在谈论破布小姐,她是最能干的女佣同时又是最糟糕的哲学家。双方拥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让谈话变得顺畅。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提到了关于星期三的事情,但我又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她不再为自己的没教养而道歉,我也不再为曾说她傲慢而愧疚。所有的事情都被抛在了脑后。
“所以你也选择了‘柏林’。”她带着一点儿轻佻的语气说道,“西边?”她试图打探。
“东边。”我回答。
自从我来到这破房子的那天起,我就了解到在这个街区里的居民们向整个世界展示自己时所依据的最根本区别在于:谁住在广场的这一边,谁住在那一边。在这座城市里存在着地球物理学意义上的裂缝就像一道铁幕一样。当然那些住在西边的都是地位高高在上的人,因为向广场望去,他们能看到市中心、交通管制区,还有骑着自行车的游客,而住在东边的我们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在地形学范畴里的“看不到任何东西”意味着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准确地解释我们到底住在哪儿。像是一张遍布着随机建筑物的铁丝网,只能通过那些没有名字的小巷子走出去,邮差们找不到目的地只好来回穿梭,而下水道的井盖则都掉下低于路面半米深的地方随水流摆动。然而甚至是把这里和东柏林做比喻也难以准确地去形容。在西边的富人们到来之前那片地区被叫作布朗克斯,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则被叫作西伯利亚。
“你想要一个橙子吗?”克丽奥问我,“这些是血橙。它们来自我父亲的家乡。”
她的态度里有一种轻佻,趋向于不拘礼节,营造出愉悦的氛围,不过当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的时候也会有一点点的奇怪。
“那么你父亲来自哪里呢?”
“来自产那些橙子的地方。”
我们彼此微笑着。芭蕾舞女演员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我趁机观察着她纤细的脖子,接着我转过身来开始打量她的破房子的全貌。
那套公寓对于一个孤独的生命来说是完美的舞台布景,不过比起我的公寓少了些痛苦。越过她的肩膀我看见一幅复印画,辨认出是埃贡·席勒的《弯腿坐着的女人》;然后还有书籍、花瓶、航海模型、蜡烛烧融后再冷凝成的蜡块。没有霉菌,也没有烟熏色玻璃家具。所以,存在着对面包屑没有怪癖念头的单身人士?
“克丽奥在我们这儿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我说道。
“在我们这儿拥有一个不寻常的名字并不难。只要不叫罗萨丽娅就行了,或者玛丽娅,或者玛丽娅罗萨丽娅。”
“这个气味是什么?”
“什么气味?”
她对着空中闻了闻。“啊,小豆蔻,”她尴尬地回答道,“我做越南粉时会放。来自越南的一种汤。”
她仔细观察着我,想从我这儿寻找到类似于嘲笑的眼神这种反应。她看起来像是已经被嘲笑过很多次了。无论是住在广场的西边还是东边,在我们这个街区里即使只是素食主义者也几乎算是一种侮辱了。所以我可以想象到人们会如何谈论这个单身姑娘,她在下午五点的时候穿一身袒胸露背的衣服,她的名字不叫玛丽娅罗萨丽娅,此外她做越南粉吃。在最好的假设里她也会是一个在过去有严重毒品问题的奇怪女巫。然而在我的脸上克丽奥并没有找到任何嘲讽,我能看到她所看到的:一个男孩(男人),头发凌乱,不知道什么是越南粉(但对越南菜并没有敌意),并需要所有那些只有一个女人才懂得其中秘密的关怀。那种经过几个世纪精心培养出来的女性气质照亮了她黑色的眼睛。我盯着她太久了,而从那个时刻起她的动作开始变得机械、遥远,几乎就像是我的目光在支配着她。我开始忸怩地收回我的目光。
“小豆蔻是一种调料,对吗?”
“怎么?是的……”
在那一瞬间我却感觉像是永恒,我们不再说话,一堵沉默的墙一点一点地在占领着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让我们没有办法开口说出下一个单词。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是扑向第无数个毫无意义的话题,还是就沉浸在她的目光里等待着那一瞬间的逝去。但继续停留在那一瞬间里,将自己蜷缩在其中,在围绕着我们的尴尬气氛的边缘和下一瞬间立刻会张开的深渊之间徘徊,这是我所想要的全部。我确信如果我让那一瞬间溜走了,我也将会随之一起消失。
“你还想要那杯咖啡吗?”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突然间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四分五裂。一阵奇怪的刺痛聚集在我的脸颊上,我就像是喝醉酒了一样。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克丽奥凝视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看到已经瘫痪了的我自己,还是相同的纠结和矛盾,在欲望和羞耻之间,在空间和时间之间,还是那相同的、难以捉摸的、原始的孤独。有些危险的事情我们想做但并没有做,还有些事情我们不能做,在两者的中间则夹杂着我们的遗憾。有盛夏的午后,还有永远没来得及喝的咖啡。
“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一吻是那种即使没有任何感觉但至少给出了承诺的吻,它承诺在下一吻之后我们会开始感觉到愉悦。她的双手在我的后背上滑行,而我的双手,仍然忸怩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后颈和下颌。一点一点地我习惯了那种纠结和矛盾。我们放慢了速度,我们凝视着彼此,等待着对方的抗拒,然而没人抗拒。在几次轻微的余震之后,地震又一次爆发了,最初的那种甜美的吻到来了。
“我不能。”她小声嘀咕道,像一部糟糕的电影里那样。
“为什么?”
她从拥抱中抽身而出向着厨房后退着。她眉头紧皱,她鲜红色的脸颊蜷缩成一个鬼脸,像是在说: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我们凝视着彼此想要找到一条退路,除了一个吻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某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克丽奥转过身去从一个篮子里抓起一个橙子,而我在回味着她有着真正甜美的皮肤。没错,我脑海中浮现出“甜美的”这个形容词,我还从来没有吻过一个皮肤如此甜美的女人。
“我已经和另一个人在约会了,”她突然说道,“这次见面本来只是为了一杯咖啡。”她补充道,“我犯了一个错误。”
是的,确实像一部糟糕的电影里那样。
“不用担心。”我避开话题,也抓起一个橙子并将其扔向空中开始玩耍起来,“我是想说,如果你和其他人在约会这很正常。”
在她的眼中,我此刻的表现正如她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所预料的那样,也就是一个肩上背着二十年贷款然后名字平庸的男人。总而言之,一个人在得知这种消息后却像马戏团演员一样开始玩耍起橙子,然后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我是想说,如果你和其他人在约会这很正常”就是他所想说的全部吗?我把那该死的橙子放在桌子上:“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如果你想,你可以留下。”
“留下做什么?一起吃橙子?”
“怎么?为什么不呢?”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此外在这个时间点它们会让我消化不良。”
“那么如果我们尝试做朋友呢?”
“你和我?”
“是的。”
我愤怒得嘴唇沸腾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交谈时那样,甚至比那一次更严重。是如此严重以至于我觉得它们就要爆炸了。到了那时候,我正在咀嚼的橙子将会真的变成血橙。
“好吧,”我说道,“那么,咱们开始吧,如果你真的想做我朋友,为什么不在星期三这件事情上改变一下主意呢?”
“你在开玩笑,对吗?”
“你看到没?如果我们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相互帮助,那么我们算什么朋友?”
“我同意,我错了。我们俩不可能做朋友。”
“我向你保证这对我们俩来说都将是一种幸运。”
“你真的是一个浑蛋。”
“完美。我进步了。在仅仅一次约会之后我就从令人讨厌变成了浑蛋。现在我要走了。”
她指了指大门。“那么我们下回见。”我向她告别。我的语气还不够讽刺。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说“那么我们下回见”的,我本来想说的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街区,在同一家折扣店购买清洁用品,所以很遗憾,迟早我们还会再见到彼此——然而到了那时候,在那个盛夏的午后那些羞怯的吻,谁还会记得呢?而那些伤害会依旧清晰可见。只有那些伤害。我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她便已经用两种不同的方式杀死了我。
“是的,当然。我们下回见。”她回答道。然后她抓住门把手打开门,再下一个瞬间我就已经在她那个破房子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