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们家。
我们住在32平方米里。
宜家样板间里这两行特大号字体的标语,在乔瓦尼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个破地方连个长椅都找不着,大幅的海报上印着三个笑容满面的女孩子。西蒙娜刚迈进样板间就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样板间按照预设的三位住户而刻意布置得有些凌乱,每个人都特点鲜明:右边的那位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者,中间的是个知识分子,而左边则睡着个放荡不羁的嬉皮士,房间明显比另外两个乱得多。卫生间特别小,角落里的厨房还放了个微波炉。
“这真是异想天开。”西蒙娜在巡视了一圈后说道,“这种环境里,换作是三个正常人都得打起来。”
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就像她刚进来时的笑声那般引人注目。
因为没有找到长椅,她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吗?
“这种地方,你可能原本进来的时候只想买个长椅,等出去的时候所有的工资都能花完。”
“还买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玩意儿。”乔瓦尼补充道。
外面的黑色沥青路面被白色的线条分割成一块一块。西蒙娜问他:“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我没生你的气。”
“你生我的气了,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
他是对她有气,但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因为她的黑眼圈,是她孤独的哭泣,是每每与她在一起时,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悲伤的光。找不着车停在哪里让他感到恼火,但如果西蒙娜哭泣,或是变得沮丧、柔弱,他又如何开口告诉她更为糟糕的事情?
“我真的没有,而且我也不想在停车场里谈这些事。”乔瓦尼说,“我把车停在哪里了?”
“我觉得应该在那边。”
“他们应该设一些指示牌,怎么那不勒斯连宜家都跟世界上的其他宜家不一样?”
乔瓦尼观察着停车场,上面散乱地停放着不计其数的汽车,整个城市的面貌由此可见一斑,无政府状态,没有阶级、收入、文化的区别。那不勒斯的宜家就像是民众与资产阶级之间达成的历史性妥协。
他们找到了他那辆福特,乔瓦尼坐到驾驶座上,插入钥匙。西蒙娜盯着他问:“能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吗?”
他的妻子坚持着,但他仿佛仍然停留在货架、厨房和扶手椅的丛林里,满脑子里都是那些在瑞典冰箱和地毯前欣喜若狂的人。人们为了些免费赠送的铅笔排着长且乱的队伍,整个家庭都挤在不到一平方米的可组装厨房里,婴儿车里的孩子们在固定的来回推送中满脸绝望,夫妻们因为一张矮桌的木料质量而争吵,却不知那根本连木头都不是。各种品牌充斥在眼前。
欢迎来到我们家。我们住在32平方米里。也许西蒙娜是对的,他们不能这样生活,不然相互之间迟早会打起来,实在没必要像三个年轻的妓女一样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结束,然后摧毁掉一切。也许先从自己的车开始破坏,一辆分期付款的福特福克斯。用他爸的话说,世界上的男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分期付款的,一种是全款支付的。当时的他,作为一名才华横溢的优秀毕业生,虽然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薪水也还凑合,但还不足以一口气全款买一辆车。
“我生你气是因为我没法接受,你想把我爸赶走这个想法。”他说,“哪怕我是第一个对他有意见、忍受不了这种情况的人。”
“只是因为这个?”
“但是当他无处可去的时候,把他从家里赶走,我实在很难相信你会有这种想法。”
“只是因为这个?”
“你什么意思?”
西蒙娜摇了摇头:“你就只是因为这个和我生气?因为你父亲?”
“嗯,我想是的吧。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就只是因为这个和我生气’?确实,也有些其他的事情不太顺心,但这件事,让我格外苦恼。”乔瓦尼望向窗外,他刚下定决心,如果西蒙娜再问一句“你就只是因为这个和我生气”,他就下车打开引擎盖,从里面拿出千斤顶打一架。
“还有,比如说我们的婚姻危机,”他说,“也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也许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再者就是,你变得越来越无聊了,西蒙,无聊又迂腐。”
“你是不是疯了?!”
乔瓦尼笑了。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用‘危机’这个词。”她补充道。
沉默。
“真的吗?好吧,我觉得这很明显,没有必要一定要说出‘危机’这个词,来宣告我们陷入了危机。你假装不知道倒是很奇怪,难道当初不是你坚持认为我应该向前看,继而忘掉你跟别人上过床?”乔瓦尼当着她面竖起了中指,继续说,“好吧,我觉得我已经在朝前走,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高兴了?”
“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做什么了?我是说我已经努力朝前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但我们仍处于危机之中。”
“没错。”
车窗的玻璃蒙上了一层雾,窗外的空气似香槟。
“看着我的眼睛,乔瓦尼,直视我的眼睛。快点儿啊!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真的已经释怀了瓦莱里奥的事情吗?难道你以为这段时间里,你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吗?所以为什么说你幼稚,你总是逃避问题的中心。乔瓦,如果两个人决定组建家庭一起生活,有很大的可能迟早会出现背叛,但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克服困难,就像其他人那样。”这是她下的结论。
“你的观点我并不感兴趣,也许你应该嫁给我父亲,那样你会更快乐。”
“我不是在说背叛是必需的,我只是说,在生活中它有可能发生。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把发生的事情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下去看待,也就是我们的婚姻。你本来可以宣泄你的情绪,我们本来可以吵架,但到目前为止,你什么都没有做……”
“呃?”乔瓦尼打断道。
“你放任事情恶化。”
“现在谁疯了?”
“你别打岔!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本来可以像成年人一样去解决这些问题,但你一直表面上假装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实际却怀恨在心。”
西蒙娜瘫在座位上,疲惫不堪。
“换个角度来看,承认危机的存在还不足以解决它。”她后悔地加了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爸对我们家庭的平衡产生了负面的影响。”
乔瓦尼心想,这一定是她在某些杂志上看到的观点,或者是某本科学方面的学术期刊,在封面的四分之一处,印着“同时适用于科学界和中产阶级”。
“你看,话题又绕回来了!”他说,“你老是让我要理性,但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你怎么就揪住一点不放呢?‘负面影响’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们自己也会对家庭的平衡产生负面影响,别老拿我父亲说事儿。”
“随便你吧,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他第一次认真观察西蒙娜的新发型,她瞪大了眼睛,心弦紧绷,想知道那个正紧张地玩着钥匙串的男人,能否真的读懂她内心。
“唉,西蒙……”乔瓦尼摇了摇头,说,“你真是一个狂热分子。”
那里有他生命中的风车,也有许许多多的战争在对抗着他所珍视的东西,对抗着他的血脉。他想创造出一个平行宇宙,可以没有任何身份地活在里面,既不是丈夫也不是父亲,但那个世界对他而言是如此遥远。此时的门背后只有失败了的战役,有他那迷失了的儿子和儿媳。
整个家庭都从未理解他,他们有自己愚蠢的判断,既不认可他在家里的领导地位,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沉迷酒色,只会把坏事全都归咎于他。
老乔知道,他曾秘密地见过他所向往的自由放荡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他亦清楚那不属于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相信爱情,他一直相信着,且对爱情有种坚不可摧的信仰。
然而此时,在门背后,同样坚不可摧的,是儿子和儿媳对他出轨背叛的控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宣判着他的罪恶,提醒着他的身份。
所有人,他的儿子,西蒙娜和特蕾莎,所有人都坚持一个同样的想法,腐朽地认为一个人可以拥有对他人的占有权。多年前,他与乔瓦尼谈过这件事,不过纯属浪费时间。中产阶级并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而是揪住你的矛盾不放,特别是当你有一个无法消除的污点的时候。
“你想要无拘无束的爱,那为什么妈妈对此一点儿都不知情?”
“这是文化的问题,你妈妈是个守旧的人,她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我的本性。”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在她面前隐藏了自己的本性,因为你觉得这么做不值当?”
“没有,我从来没有隐藏过。”
“或许你该藏着点,我不认为妈妈对你所谓的本性一无所知。你到处拈花惹草,没必要用哲学理论来美化这个问题。但是你为什么不停下来,哪怕一次,去承担你该尽的责任呢?”
如果乔瓦尼说的是对的怎么办?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的人怎么可能会说错呢?差不多从那时起,老乔开始变得嗜睡,他放任自己迷失在床单上,遗忘掉一切,并从中感受到了莫大的乐趣。他不介意承认(但仅限于在自己面前),自从特蕾莎去世后,他反而睡得更好。当他还在教书的时候,他总觉得别人的疲劳是浮于表面的,并不会对他们的活动造成什么影响。因此他得出结论,朋友和同事的疲劳也许天生就与他的性质不同,是种表面上的疲劳,实质是种内心的宁静,不可摧毁的平和。而他的疲惫是祖传的,他总是任由这种疲惫摧毁他。乔瓦尼的话时常侵入他的梦乡,提醒着他永久的、不可磨灭的失败。如今他已人到暮年,毛发的生长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一头黄发日渐稀疏。
门后面隐藏着遗忘,而他的生命也终将在遗忘中逝去。
“这些都是会发生的事情。”坐在他床上的女人对他说道,老乔沉默不语。
“在某个年龄,这是很正常的。”她双眼焕发出甜美的光彩,“拜托,你不要像演一出悲剧一样,上次我们不是进行得很顺利。”
老乔站起来开始穿衣服,他平静地穿上内裤。“这不是第一次。”他说。
“我们可以再试一次,你觉得呢?”女人站起来,向他靠近,“怎么样?”她怯怯地问,“嗯?”
她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老乔有些不坚定:“你何必这么在意呢?我老了,而且,我们也才认识没多久,很可能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何必这么执着?”
女人有些嗔怒。“我不知道,”她说,“我关心你。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是说,当我和别的男人正在做的时候发生这种事。”
老乔正提拉着袜子的手停了下来:“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不是你的错。”
老乔的眼睛不确定地在房间里徘徊,最终停在了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裤子上:“我送你。”
“你不用担心我,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我没事的。”
女人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总觉得眼前的女人似曾相识,但他想不起来她像谁。没有皱纹的脸,优雅的衣服,一款体面的女士香水,但透过这些,是无法掩饰的孤独。有时他碰巧触碰到了女人们的孤独,他用陪伴来减轻她们的苦楚。日子久了,她们的孤独逐渐消耗殆尽,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挖掘出自己孤独的根源。于是发展到最后,他不得不寻求新的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他记不起女人到底像谁,说实话他甚至都不记得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但是没关系,反正过段时间之后,他们二人中不会有任何一人还记住点什么。
“你确定吗?”老乔问道。
“你放心。”女人扣上耳环的夹子。
“他们肯定会吓一跳。”女人站起来吻了吻他的额头,随后走出房间。
客厅里,乔瓦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对于一个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的不寻常的状况,他最好是单独待着。自从当了父亲,他能够独处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也鲜有欣喜若狂的时候,不过此刻,他十分庆幸西蒙娜和孩子们待在卧室里。从卧室到客厅的距离,与这个女人再次出现的欣喜成正比,终于被他逮了个正着。女人从他身后经过,他听到轻微的风声,感受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正在朝门的方向移动。乔瓦尼想给她时间逃走,他不想转身,不想看到她。情妇们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来,然后避开你的视线偷偷摸摸地逃走。情妇们无所不为。
“欸!”
轻微、紧凑又坚定的一声,像上帝般真实。
“吓我一跳!”
乔瓦尼仍旧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这只是个小意外,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过一会儿他就站起来,没有必要转身。
“欸。”女人试探性地小声说道。
乔瓦尼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
“欸,你能帮帮我吗?”女人望着他的后脑勺乞求。
乔瓦尼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
“你能帮帮我吗?”
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在他家的客厅里乞求帮助,急救中心的疏忽不会比这更严重了。他不情愿地站起来:“你需要帮忙吗?”他整个人仿佛刚从云端掉落。不过,她并不胖,也不是很老,娇小的她甚至有些惹人怜爱。
“你是老乔的儿子吗?”
乔瓦尼点点头扶她站起来,她却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谢谢你。”说完,她慢慢地弯腰拾起另一只鞋子,吃惊地看着坏掉的鞋跟,然后又看了眼乔瓦尼,“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她喃喃道。
“你是说老乔吗?”
女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一番,点头表示肯定。
乔瓦尼帮她打开门。“再见,”她说,“谢谢你刚才扶我起来。”
门关上了,乔瓦尼再次回到沙发上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陷入了之前的沉思与欣喜。
过了一会儿,西蒙娜走进客厅:“他出门了?”
“没有。”
“那是谁开的门?”
“某人。”
“某人是谁?”
“一个女人,香水味道很好闻。”
“现在不是说这些疯言疯语的时候,你爸在哪儿?”
“在巴托的房间里。”
“你去吧。”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了。”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了?不是我说,巴托房间的门锁坏多久了?”
“那不然你敲门吧。”
“拜托,乔瓦,你冷静点。你现在浑身带电,就像一节电池一样。”
厨房里面闹哄哄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大,终于在一声尖叫中爆发:“妈妈!”
“那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跟我们猜的一样,爸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带女人回家。”
“不!迭戈不想……妈妈!”
“迭戈不想要水果”“迭戈不吃饼干”“迭戈小便”。每当迭戈因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而哭泣时,他就会这么说话,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
“迭戈到底想要什么?”
“去吧,你去看看他想要什么。”乔瓦尼说。
“那你得赶紧跟他谈。”
“行,我保证,他一从房间里出来我就立马咬他一口,毒死他。”
“白痴。”西蒙娜说完便朝厨房走去。
巴托房间的门开了。老乔探头探脑地走到客厅里,在乔瓦尼的脑袋后面嘀咕着,身上还带有那个女人的香味。
“你的额头上有什么?”
老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什么?”
“额头上那些红色斑点。”
老乔看着自己的手指,闻了闻,说:“是口红。”
“坐吧,我们得谈谈。”
“想都别想,我要去撒尿了。”
“犯罪行为是一个永远存在的社会问题,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但是只要人类还活着,就会有犯罪,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的存在。不过罪犯的优势在于他始终要领先一步,你好好想想,巴托。人们制定法律来打击犯罪,然后进行调查,想要弄清楚是谁犯了罪,最后,还有审判和处罚,但是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犯罪发生以后。就算一个罪犯被捕,还有千千万万的罪犯蠢蠢欲动,所以扮演罪犯的角色比当警察更好。罪犯可以选择上亿种不同的方式来实施犯罪,而警察只能被迫追逐罪犯,多没劲啊!我不是说一定要让你今天就扮演罪犯,但至少你可以尝试一次,摆脱当警察的包袱,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当警察而你……”
“但是最后罪犯总会落网的。”
“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老乔说,“如果他足够聪明机智,就可以偷偷溜走。你觉得你聪明吗?”
“那当然。”巴托迅速回答。
“那你一定要试试当一次罪犯,因为警察永远不会这么聪明。”
巴托默默地听着爷爷讲的一大段话,可是他完全没听懂,或者说他几乎不知道爷爷说了什么,也不明白他本来和迭戈玩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在他正要去逮捕迭戈的时候,爷爷突然插了进来。但他就是喜欢当警察,碍着谁了?
“巴托!”
“我来了,妈妈!”他跑出房间。
与此同时,乔瓦尼走了进来,两人衔接得天衣无缝。
“现在可以开始谈了吗?”他问道。
老乔开始翻阅报纸,一脸的憔悴。
“你想赶我走吗?”
“什么?”
“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乔瓦尼摊了摊手,道:“没有人想赶你走。”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都写在脸上了,你媳妇让你把我送走。乔瓦,你就这么任人摆布?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
“别闹了,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
“她只是个朋友。”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她只是个朋友。”
“好,就算她只是个朋友,但是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乔瓦尼问道。
“我来告诉你吧,你把自己和另一个女人关在你孙子的房间里,她才刚走,连声招呼都没打。之前我们说全家一起出去吃午餐的时候,你假装身体不舒服说不去了,然后呢,你打赌我们肯定不会太早回来,就把别的女人请到了家里。你可是个有妇之夫!克莉丝汀年纪差不多才只有你一半大,就算你们没结婚,她也是你唯一正确的选择,你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不至于孤独终老,否则你就只会因为吃着伟哥而越来越老。你有意识到你已经快七十岁了,却还表现得跟个小孩儿一样吗?这都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才会干的事情……”
“你从来就没把女孩儿带回家过。”老乔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带她们回家?你什么时候待在家里过?”
“你是在批评我把女人带回家,还是在批评我没能做到滴水不漏?”
“都不是,我是在告诉你某些行为,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九岁的人来说,就非常严重了。我讲清楚了吗?”
“我就知道你是过来教训我的。”
“噢,天啊,爸。”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几秒,都没有再说话。
老乔合上报纸,摘掉眼镜,说:“是不是只要我道歉,并答应不会再做任何可能打扰你们的事,这事就结了?”
“我不这么认为,乔先生。”门突然打开,有人插话道。是西蒙娜,她悄无声息地过来,面带凶狠,一副做好了要吵架的准备,但胜券在握。“我不觉得这次就这么算了。”
“西蒙,还不是时候……我来和我爸谈。”乔瓦尼说道,三十多岁的他知道,某些最终决定性的事件即将发生。
西蒙娜的眼睛盯着她的丈夫,说:“你来谈?你永远也开不了口,告诉他,他必须得走,但这次他做得太过分了。”
老乔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鄙夷地瞥上几眼,虽然有些屈辱,但他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他对儿媳的话漠不关心,他只想要一张可以闭上眼睛躺下休息的床。
“你以为你能告诉他,我们已经厌倦了他的存在吗?乔瓦,你的问题在于你是一个理论家,你总是建立一个原则,分辨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但这并不会改变现状。现在是他离开的时候了,这才是真正的改变。我们能说一次实话吗?你爸就是个好色之徒,我不是在针对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是现在他住在我们家里,却把他的问题也一并带了过来,那对不起,我实在没法继续和他一起住下去了,这是我的最后通牒。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乔瓦尼无言以对,某种疾病正在来临,事实上,它已经潜伏于此很久了,它隐藏在大量的照片、玩具、脏衣服、时间和记忆里。现在的乔瓦尼就像一个方形下巴戴着墨镜的治安巡警,正在寻找着所有跳脱出来的病菌。
前段时间,房间里还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但现在这条线已经消失了。邪恶已经溢出,灾难如覆水难收。
在性行为中,多巴胺被释放出来,同样被释放出来的还有爱的荷尔蒙。那么理论上,交换性行为以获得爱情,不应该如此困难,反正都是同样的有机体化学物质混在水中。
因此,西蒙娜认为,若只是按照相互产生的荷尔蒙多少为衡量标准,爱情不应该被赋予如此高的地位。多巴胺则应该分成剂量作为麻醉药出售。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这真是荒谬……你怎么能这样干涉……我的父亲保持沉默只是为了……你不可能真的不知道……”
乔瓦尼这种状态持续已有二十分钟,看起来像是疯了一样。他如一只狼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嘴巴也和他的肌肉一样一刻也没停歇。西蒙娜躲在被子下面,被他的话弄得晕头转向。被子闻起来很清爽,但还不足以阻止感染,病毒已经在里面了,只是有些暴露比较晚,有些则比较早。
“你怎么能睡得着觉?”乔瓦尼突然转过身,朝着床问道。
如行驶的船撞到一块巨大的礁石,迟早有一刻会彻底沉没。水已经侵入了肺部,静脉中的氧气快要耗尽。
“我没在睡觉。”西蒙娜说。
如果不是强加给她的丈夫一个最后的选择,也许现在的西蒙娜会对乔瓦尼发火。如果她当时没有称她丈夫的父亲为“乔先生”,并决定排除万难也要把他赶出去,那么此刻面对丈夫的恼怒她可能也不会这么顺从。
这就像一头被自己的猎物反咬一口的母狮,她明明已经捕获到了猎物,可就在她准备将其咬死的时候,齿间的猎物突然灵活地溜走并给她以致命的一击。猎物就好像是通过伤口传染上了狮子的敏捷、力量和冷酷无情。
“问题出在我和西蒙娜身上,”乔瓦尼转向老乔说道,“是我们俩的婚姻出问题了,和你没关系。如果她想走,那就走吧。再说了,要是人的心早就不在这儿了,就是想留,又怎么能留得住呢?”
西蒙娜躲在被子底下,但仍然能够表达她的想法:“这不是固执己见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已经停止运作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天你说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可除了我们的婚姻危机,还有上千件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并不想把矛头指向你,但我真的不能继续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
“所以你看,跟我爸根本就毫无关系,你是在利用这个缓一缓家里的氛围。”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你爸只是一部分原因,但这对我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来说,无疑是种考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独处一段时间,因为我们之间的平衡早已岌岌可危了。一切都在崩溃,乔瓦,我唯一想问的是,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能把他送走。”
“你是在承认,你并不想重新开始吗?”
乔瓦尼猛地扑向床,紧紧抓住被子,鼻尖正对着西蒙娜的鼻子。“所以你决定要离开吗?”他低吼。
“你别拽我!”西蒙娜惊恐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恐惧。
“你决定要离开吗?”
“是的。”她回答道,挣脱了他紧紧不放的手。
乔瓦尼任由身子滑到地上,蜷缩在床边,整个人变得麻木。
“如果我现在不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出来,可能以后就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她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沉默最终会把我杀死,也许我会后悔,但这是真的。也许我们明天可以好好谈谈,或者,我们会知道彼此分开是最好的选择。我不知道,你说点什么吧。”
西蒙娜哭了,乔瓦尼悲伤地看着她,她看起来就像一辆废弃的汽车,泄了气的轮子。
“我们不能等到我父亲走之后再讨论这些吗,至少为了孩子?”
“我不觉得这种环境对孩子们有什么好处,我感觉再过不久我就要爆炸了。再说了,他们待在我妈那儿也挺好的,没必要隐瞒什么,他们总会知道的。”
她说出口了,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怎么能告诉两个孩子他们父母的危机呢?此时的他备受煎熬,他已经能预想到,自己会成为那些沮丧又孤独的父亲之一。
怎么可能,才短短十年,他对西蒙娜的感情,就已经从爱转为了无感呢?他觉得他的呼吸变得如同瘟疫,肝脏肿胀,沟通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与此同时,西蒙娜正在哭泣,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哭声。
呜咽,泪水,令人窒息的埋怨。乔瓦尼很生气。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与某人建立一些东西,以为建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但最后,并不存在一个完美的港湾,因为一段关系永远都是由两个人建立的,这就意味着,你总是有理由感到危险。
“是你马上要走了,你为什么哭?”
西蒙娜沉默了。她的脸变得不再是她,嘴唇肿胀,鼻子,天啊,不再是她的鼻子了。
“我就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怎么了?”
“你还爱我吗?”
话本来已经到了嘴边,但乔瓦尼又停了下来,他觉得答案不能凭直觉产生。“我不知道,”他说道,“至少迭戈出生以后,我就不知道了。我好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泡沫之中,各种东西刺激着我的神经,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这里,办公室里,到处都是。在繁杂的思绪之中,总是有种声音在争论,或是吵架。就好像你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再对其他事情有任何意见了。我想我爱过你,我们之间曾有一些独特的东西,但如果往深了去想,我不觉得现在除了孩子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你呢?”
西蒙娜沉默了。也许只需要一剂多巴胺,就能缓和波动的水,虽然不可能完全平静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太多的苦水要往下咽,太多的毒药须从毛孔中排出,为了使愉悦重新流入血液里循环。她的身体受到感染,无法在不犯错误的情况下与另一个人结合。
她明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妈打电话,提前告知她的到来。然后,她想到了孩子们。“是的,我爱你。”
第二天早上,西蒙娜坐在客厅里,准备好了要离开。她穿着一条轻便的牛仔裤,一件绿色毛衣,围着一条帕什米纳山羊绒围巾,那还是他们在突尼斯度蜜月时买的。也许是因为这个,乔瓦尼才觉得眼前的一幕看起来如此荒谬。
“我正在等迭戈醒。”她说。
“你一定要现在就走吗?不能慢慢来?”
“谢谢,但我更愿意尽早搬走。你今天去上班吗?”
乔瓦尼点点头。
“那你现在就得去洗漱了。”她朝着他的睡衣做了个鬼脸,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怎么了?”
西蒙娜的鬼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两秒。乔瓦尼低头看看裤子,天哪!他的小鸟从它该待的地方跑了出来,露在了睡裤外面。他看着一团皱巴巴的小东西从他睡裤的孔眼里孤零零地探出头来,然后他抬起头,本以为会看到西蒙娜捧腹大笑,但事实却是,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被遗弃的人。
乔瓦尼把裤子拉链拉好,角落里的某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行李箱。
“那孩子们呢?”他问道,“我们怎么跟他们说?”
西蒙娜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天花板,就好像还没想好分别给两个孩子讲一段什么样的话,一段理应简短、慎重,又各有侧重的话。
“我就跟他们说我要去我妈那里住,再说了这本来就是事实。”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接受不了。”乔瓦尼叹了口气。
“什么叫他们接不接受?这取决于我们如何让他们接受。”
“你不觉得我最好也在场吗?”
她站了起来,快速、突然、急促地站起来,朝窗帘走去。以往的她总是完美得像一台机器,但此时的她与平常判若两人,她的姿势同时透露着强硬和犹豫不决。“你要是愿意的话,”她说,“也可以单独和他们谈。”
所以昨晚她真的没有想过怎么跟孩子们交代,她的绝望是真实的,这让乔瓦尼很不舒服。这个女人,这个完美的机器,也不总是那么完美,不总是有备而来,如大理石般坚硬。她站在窗边,眼里含着泪水,还没找到合适的说辞,事实上,她压根儿都没考虑过这回事。
“妈妈,我准备好了!”巴托拖着他的背包说道。他穿着平日里那件学校统一发放的罩衫,准备好在今天科学课上对班上同学做些恶作剧,尽管这已经是第无数次了。
“今天你迟一小时去上学,我一会儿送你去学校。”西蒙娜离开窗帘回应着巴托。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但只消看一眼他的眼睛,她就会母性泛滥。她蹲下身子,拥抱了他。
有几秒钟,巴托感到很惶恐,在他看来,这个拥抱太激烈了,幸好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的母亲终于松开了他,整理了下他的衣领,像往常那样,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那要下楼告诉校车司机,让他不用等我。”巴托结结巴巴地讲。
“我去看看你爷爷起来了没有,可以让他帮忙说一声。”乔瓦尼说。
“嗯。”西蒙娜说。
“爷爷早就起了,”巴托说,“他刚刚还帮我收拾来着。”
“好,那我现在去跟他讲。”乔瓦尼说。
西蒙娜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啊,她之前从没想过,早上需要有个人帮孩子脱睡衣,穿衣服,收拾书包,套上罩衫。原来,她都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一个好母亲了。保不准没过多久,她就会变得和那些普通的可怜的四十来岁的女人一样,会长出胡子,整个人脱胎换骨,生活在荒谬之中。也许还会和那些可悲的女人一起,在一些悲催的地方度过假期,会因为没有臭男人的陪伴而饱受折磨。
乔瓦尼回到客厅。“说好了,他来搞定。”随后又对巴托说,“你现在去厨房吃早餐。”说完又加了句,“你爷爷也在那儿。”
他把手搭在巴托肩上,这一动作的意义和西蒙娜的拥抱别无二致,尽管不足以表达所有情绪,但是充满爱意。虽然他们悲痛欲绝,但是从中又感到些许宽慰。
“我能把这个场景也录下来吗?”巴托问道。
乔瓦尼和西蒙娜像面对食人族般惊慌失措,交错的眼神在博弈,看谁的表情更为痛苦,谁能先找到回应的勇气。
“行吗?”巴托坚持说。
两人面面相觑,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舞台中央的演员,不知道要演什么,而导演早已逃之夭夭,一旦帷幕落下,愤怒的观众就会朝他们俩扔鸡蛋。
“什……什么场景?”乔瓦尼问道。
“你们分别的场景。”巴托回答道。
“谁告诉你我们要分别?”西蒙娜问道。
“怎么了,你们不是正要分别吗?”
西蒙娜开始哽咽,巴托看着她。
乔瓦尼弯下身子跟巴托说:“别担心,一切都好,现在你去吃早餐吧。”
巴托走进厨房。
“我把罗宾的工资涨了一倍。”西蒙娜恢复过来说道。
“翻倍?”
“从今天开始,她每周来这里两次,收拾屋子还有做饭,然后去我妈妈那里三次。”
乔瓦尼目瞪口呆。
“……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给罗宾打电话说的,现在才早上八点。”
“就在你起床前一小会儿。”西蒙娜说。
“那行李呢?”
“在给罗宾打电话之前。”
“你他妈几点钟起床的?”乔瓦尼咆哮道。
沉默。
西蒙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像在告诉他,他可以停下来,也可以继续破坏一切,继续羞辱他自己、她和他们的孩子,但这只会让他显得更荒谬。
乔瓦尼紧张地检查他的睡衣,看有没有什么不该露出来的东西。他今天铁定是要迟到了,除了迭戈,其他人都已准备好,甚至连他爸都在帮忙,只有他还穿着睡衣,像机枪一样对他的妻子扫射些无用的话语。
“对不起,西蒙,我神经有点过于紧绷了。”
她挥挥手说:“算了。”她累了,道歉已经过期了,“快去洗漱吧,不然你会迟到的。”
仍旧是沉默。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乔瓦尼抬脚准备走。婴儿从熟睡中惊醒,尖锐的哭声划破这片沉默。
“迭戈。”西蒙娜有些惊讶地自言自语,“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