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湖底并没无宫阁亭台,此时无半点泥泞之感的坚实湖底唯有一块长丈余的金漆大匾平静躺在阿成草鞋之前,匾额之上“春和”二字以沉顿古篆书体写就,再以金漆镶面,更显得堂皇大气。
但若是真的堂皇无所碍,春和楼何至于苟藏湖底?
阿成探知到湖底之下另有乾坤,移步来到大匾之前平常却不正常的一块青石板上,曲指凝聚内力于食指,描摹大匾之上的古篆“春和”。当最后一缕内力顺随春和字迹注入大匾,大匾之上“春和”二字勃然金光大涨,阿成脚下青石板亦在微颤之后缓缓下移。
阿成微眯双眼,任凭青石板携自己缓缓下降。
石板之下有密道。
在阿成下落至头部亦进入竖直密道后,密道口处又移出一块于阿成脚下的一般无二的青石板,封堵密道口,严丝合缝。
大匾两旁被阿成一刀劈开的湖水,在失去了阿成的气机屏障后,终于一落而下,一时间湖底遭“水墙”坍塌拍打闷响如沉雷,湖面亦惊起千层浪涛,惊得湖中锦鲤腾跃出水不为过龙门只为避祸端。
而湖下阿成已经走下青石板,进入一条狭长甬道。
……
南疆历来多奇人术士,巫术蛊毒等鬼域手段也是层出不穷。阿成在南疆练刀十载,在那怪老头师父的教导下进行过各种历练,如今碰上春和楼这样的“请客”机关,其实稍加思索试探之下,不难识破。
阿成缓步走在地底狭长甬道之中,并没有等到意料之中本该有的冷箭暗器、毒虫飞蛇或者刺塘火坑。
一路平静无言,每走过一段距离,甬道道壁上坑洞中便会有精巧油灯自行亮起,以供照明。
未足百步,甬道已尽,前方出现一个巨石搭就的平整悬台,悬台之后,一个或许是天然溶蚀而成的巨大溶坑被各式华美精致楼阁给错落摆占。
阿成走上巨石悬台,平静眼眸终于因眼前的地底奇景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原来地底之下春和楼阁林立,堪称一座地下无郭之城。
有各式小楼错落有致如星布棋盘。
有红漆楠木四层高楼耸立中央如被众星拱月。
有行空复道红灯点缀如挂弯虹。
有小桥曲水隐隐约约如美人发间银篦。
此城虽藏于地底,此景却壮于世间所谓奇观。
原来这就是春和楼。
……
阿成失神一瞬之后立刻回神,手指下意识摩挲白水刀柄,心中略有自嘲。
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见多识广了,来到这春和楼好像才知道——原来所谓坐井观天,外面的天下才是真的井底啊!
巨石悬台旁有粗筋索道供人行走,阿成却没有“入乡随俗”的打算,微按斗笠后,张臂自巨石之上一跃飘然而下。
地底湿气扑面而来,只是微潮,并不给人阴冷之感,配得地底宜人之景,甚至反而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地底巨坑堪称“广袤”,亭台阁榭数以百计,照明用的明珠红灯更是数不胜数,封闭空间中“盛装”如此多的美物,却毫不给人杂乱无序之感,明暗相间之中,所有红楼绿植的安排只能让人想到八个字:
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阿成不走索道,是出于十年南疆游历被逼出来的谨慎心思,此刻飞掠下悬台,看似飘然潇洒,其实雄浑内力在体内筋络大江中奔流不息,时刻防备着不知何时会忽然出现的毒枪暗箭。
阿成斗笠下鬓角两缕白发飘摆不停,宛若无言诉说着南疆十载各种数不尽的艰难困苦、惊心动魄。当年他找到师父后求师父授他武艺,师父应下之前便问过他一句话:“你是想练功十载活十载,还是练功一生活一生?”
他问:“师父,怎么讲?”
师父说:“十载之法,急功近利,日夜煎熬,强引白水刀意入体淬炼体魄,羊肠小道,遗害极大,注定折损寿元;而一生之法,春风细雨,顺心随念,感悟天地,自蕴一口浩然意气,足可大道登顶。”
——这种文绉绉的说辞当然不会是从他那被江湖人称作“剑鬼”的师父老头嘴里蹦出来的,师父剑术天下第一不假,剑匣“气概”之中磅礴剑气足可通天,就是这文气……咳,为尊者讳。
当时年纪还小,听了师父口中一套真正通俗易懂的随便解释之后,他想了一下,问道:“师父,哪个更快?”
师父怜惜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稚气未消的徒弟,说:“自然是十载之法。”
他听后,猛然跪地,中原至南疆颠沛大半年,已由白润变得糙黑的额头郑重叩于身前早春泥土三下,坚定说道:“请师父教我。”
师父点头并未说话,起身将徒弟带入南疆瘴气弥漫、毒虫遍布的古老丛林。
那年阿成还未叫阿成。
那年还未叫阿成的阿成仅才九岁,身着麻衣。麻衣一穿十载,一晃原来已过十年。
……
阿成轻巧落在地底之城外的阡道上,依旧没有等到意料中的偷袭阻挡,心中疑惑更甚,警惕也更甚。
阿成右手轻轻按上白水刀鞘,提步欲向前。一步刚起便悄然回落。
刚刚在高台之上未曾留意,原来偌大一个地底春和楼,寂寂无一人。楼阁亭榭精美举世无双,整个空间亦是安静得“举世无双”。
美丽而死寂,又深埋地底,红灯沿街高悬,四遭广通无墙郭,春和如同一座鬼城。
阿成轻抚白水,眼睛微眯看向城中央高耸红楼,心道:我倒要看看这里是否真的有“鬼”。
阿成不再迟疑,催动步法闪掠,右手始终抚握白水刀鞘,时刻防备着如果出现将注定要比在南疆时更加隐秘阴辣无数的暗手毒手。既然知道自己只怕真的进入了人间常人无所知的“酆都”,那么一切事情都不由得自己不认真对待。这一次极可能成为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甚至比起当年在南疆师父耗费无数心神功力出手救治却仍然让自己留下两鬓白发的那一次,更接近。
阿成疾掠过无人街道,拐过红灯巷弄,一气直到那中央红楼之前。
风平浪静。
城外有垂条杨柳,阿成掠过带起风声,却带不起轻柔绿绦;城中街道两旁高悬红灯,阿成掠过划出风痕,却掀不动竹纸烛笼。
果然诡异。
阿成立于红楼之前,楼前仪门敞开,楼内情形一览无余。
一椅,一人。
……
楼外无言,楼内无语。
楼腰有血红镶金大匾,大匾之上有中正墨字:
“广林·春和”。
广林有鬼,是为魔。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