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儒冠文士三楼拍杆“擂鼓”出手,到此刻三位看门人对峙斗笠刀客的微妙境地,其间时间流转不过几十息,场间甚至仍有人还未从那擂鼓三式的余震中清醒过来,一些普通百姓感受到“天雷滚滚”“飞沙走石”,下意识将其归咎为天人之怒,是仙魔降临人间了。
场间不乏许多武艺高超的侠士,并未太过受到那交战余波的影响,在惊异观战的同时,也出手救助了不少百姓,将一些普通人送出了百丈以外,以免其再受波及,送人之后又常有人急掠而回,站在自以为的安全之处,凝神观看起这场等闲难遇的高手对决来。
阿成其实一直注意着周遭场间的变化,当文士拍杆不顾百姓时,他心中已生怒意,故后来故意牵引气机以其之道反馈其身,又隐一道白水意气游曳入其心脉湖泊,让其饱受“心惊”之苦。
此刻阿成拍鞘牵引刀意,既是引溃文士体内的白水意气,也是想要速战速决,以免横生枝节。春和楼绝不只表面那么简单,他知道;春和楼背后是谁,他隐约知道,所以他今天才会来这里。
两月前他从南疆回到襄城,去到过那座死地之后他心中对当年那件事的疑惑更深。一张“意外发现”的墨字残帛将他引向了晋安城。事情蹊跷,对方留下的手尾太多也太刻意。出襄城,为确定心中所想,他找到了天机阁的人,那人将他带到一个路边茶摊,他便出大价钱从那好像普通但确实不普通茶摊摆茶老头那里买到了一些有关晋安城的消息,甚至知道了春和楼的内幕。
然后他便由南北上,再次戴上出南疆之后就没再覆面的粗糙面皮,在襄城北约五里山林中废弃好些年头的潼山驿遇到了被那群山贼劫持的白衣青年宋沐。他救下宋沐,不是因为当时傻小子许诺“如果大侠搭救,那我便报赠黄金千两、美眷无数”。也不是因为他与那襄城潼山寨的山贼们“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更不是因为他与那潼山寨主紫衣段文儿“相见恨晚”比较好说话。
他阿成救下傻小子宋沐,最初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潼山驿是襄城之北第一驿口,而那傻小子,在襄城之北,身着白衣。
……
白衣。
曾在南疆穿麻衣十载的斗笠刀客,想起这如今少有人记得的“白衣”之名,浑身刀意勃然大涨,拍鞘右手缓缓握上白水刀柄,掌心抚过那人亲刻的“白水”二字,合指轻握。
阿成以自身意气引动鞘中白水刀意,骤然急掠,主动攻向三位看门人。白水刀仍未出鞘,阿成握指成拳,不是那意旨“不退”的神人擂鼓式,而是以自身雄浑内力作基,右拳为胚,心湖意气当刃,白水刀意成锋,一拳便是一刀!
三位看门人看到斗笠刀客的这般庞然气象,并未一味退却,而是压下心头惊骇,分三路主动迎向斗笠刀客。周庸老头先前铁棒对上阿成右拳,并未受到太大伤害,只是抵棒右手被震扯荡提颤动难平,见识过阿成的骇人内力之后,此刻正面再次对上佩刀却只出拳的刀客,更是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催动积淀三十载的炽热内力,使得余热未褪的铁棒愈发通红灼眼。儒冠文士刚要自阿成左侧进掠,却突然感到围绕心脉的那缕锋锐意气骤然凝集,直直破开心脉内力防护,穿心之后甚至又透体而出!文士脚下一个踉跄翻倒在地,竭力起身之后猛然吐出一口心头之血,惊骇之下马上舞动紫木折扇在心口几处要穴连点七下,却仍是止不住心脉破碎之势。文士惨然一笑,望向那位其实只算对自己出过一招的斗笠刀客,直直向前倒下。倒地之后儒冠颓然跌落于地,文士面朝长街青石板地面,头发铺散,血泊自身下沿石板缝隙缓慢往外扩延,好似那瓷器之上的冰裂璺纹。文士紧握相伴一生的紫木折扇,死而未瞑目。
小二自斗笠刀客右侧出袭,瞥见文士颓然倒地后的死状,心有戚戚,却更惊骇于斗笠刀客取人性命的神妙手段,那假书呆子至死也与他一样还未能知晓刀客底细,为何来此又为何决然杀人,怪不得死不瞑目了。此时小二右臂已废,成名爪法被那古意盎然的“掷象”之拳破得个干干净净,现在与老头夹击刀客,其实更多的只能是让那刀客能够分心些许,让老头的胜算能更大一些,不过无论如何,小二知道今天应该是保不住这条命了。
阿成凝意于拳上,右拳与老头通红铁棒悍然撞在一起,同时小二从阿成右侧诡秘出袭,左手未成爪而是握拳,急急击向阿成腰腹。阿成与老头正在角力,手脚皆是挪用不得,小二的这次出拳,时机把握之妙真真让人叹为观止。阿成身形不动,硬受了小二的阴险一拳,凝内力压下腹中翻滚疼痛,右拳聚力击退铁棒,侧身一脚便踢向已经收拳的小二。小二伸手挡下刀客的力沉一脚,向后飘然远离再次拳棒相撞的二人,准备伺机再次扰袭。
阿成连续三次迅猛出拳,五指紧握成拳,其上却是刀意凝绕,击打在通红铁棒之上,竟发出铿锵金鸣之声,铁棒如被锋锐刀口划过,棒面留下三道划口,通红铁屑四溅不息。老头感受到三道浩然刀意划过铁棒之后直直扑面而来,心头沉重,挥棒抵御不得而向后急掠,同时不断催动内力以铁棒消弥浩然刀意。
小二从出拳阿成身后鬼魅出现,仍是击向腰背的阴险一拳,务求一拳击断腰椎,截断斗笠刀客体内的内力长河。阿成心有所感,转身侧踢,刻意灌注磅礴内力于脚面,透过草鞋刚好击打在小二左拳之上。小二左臂骤然曲折,几乎落得与右臂一般的凄惨下场。阿成拦下小二的偷袭一拳后,换脚再踢,直踢向小二胸口。小二胸口诡异塌陷,想凭借粗劣锁骨技躲开这致命一脚,可阿成怎能如他所愿?脚下挟裹刀意的内力一吐,小二便骤然瞳孔大张,整个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飘飞后翻滚落地,四肢抽搐,却是再也爬不起来。
阿成并未再管小二死活,平静转身,发现挡下两刀又硬扛下一刀的老头已经急掠而来。
阿成轻拍刀鞘,摘刀在手。脚下青石街面骤然炸裂,碎石飞沙无风自起,围绕阿成由缓到急绕大圆旋转。
阿成面朝老头,双手举刀,握柄压鞘,向前一划而下,白水竹刀如长瀑坠落。
四周飞沙碎石亦随之猛然下落,恰巧落在原先碎裂崩飞之处。
青石街面一完如新。
疾驰中老头手中铁棒却寸寸撕裂。
残破身躯最终因惯力倒在斗笠刀客身前,老头以最后的力气喃喃:
“落剑诀,剑窟……”
话音未尽,已然气绝,老头衣衫完好,其内皮肉却已龟裂如蛛网。
而刀客阿成已经挂好竹刀,草鞋跨过那道并不高的红木门槛。
……
阿成走入春和楼一楼酒行。楼内宽阔明亮,整齐陈摆桌椅,又设有诸多隔单雅间,各雅间均有精致木窗迎向大厅中央的奢美舞池。与大约一刻钟前一楼的清雅热烈气氛截然不同,此时酒楼内虽然依旧有宾客在席,却无人动筷催酒,更没有人高谈阔论。事实上,酒楼内此刻落针可闻。
各雅间的小窗全都敞开着。大厅中央奢美舞池之上一双草鞋缓缓走过,草鞋底的灰尘沾染地上华贵裘毯,留下一串醒目而难看的污浊脚印。
大厅内无人敢窥探那神秘刀客斗笠下的表情,看着纯白裘毯上的鞋印灰尘,他们心中泛起难言的荒诞,与恐惧。
阿成径直走到春和楼后园,无一人再出手阻挠,身后楼内依旧寂寂无人声。
……
走过各类假山奇枝、石桥亭榭,阿成来到后园可观“群鲤跃龙门”奇景的晏清湖畔,今日湖上无人泛舟垂饵,湖面清平无波如翠镜。
阿成微抬斗笠立于湖畔,大战之后脸色依然苍白,鬓角两缕白发寂然然垂落搭肩。
阿成轻拍腰间竹刀,轻声道:
“老伙计,师父和……师父和父亲都说过你遇不平则鸣,那天在潼山驿是如此,今天窄巷中遇到那可怜乞儿时也是如此,但是那天机老头给咱评榜时只将你放到了十三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虽说其中有刀鞘遮掩意气的缘故,可那老头明显也是个不识货的嘛!这难道还不算不平?老伙计,你气不气?”
阿成腰间,白水竹刀悠然晃荡,如山中高隐对浮世外名浑然不在意。
阿成凝视湖面,嘴角一撇,摘刀在手,依旧未出鞘,一刀悠然落下,毫无烟火气息,刀落而湖水分。
清澈湖水二分如危墙陡立。阿成收刀,一跃入湖底。
镜湖水开见匾额。原来这里才是春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