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朝瞩目的省试近在眼前,却迟迟不见皇上有所动作。丁谓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暗中周折给八王传信,紫冰见此心中也颇有成见:“没想到还真是给压了下来?”
八王倒是很平静:“不会。有些事皇上可以忍,有些事皇上不能忍。他不会自毁长城的。”
“他不会袒护羽翼吗?”
“比起羽翼,他更在意的是他的江山。”
省试前三天,按照规矩,知贡举、负责不同分工的考官均与考生一并进入贡院。整个考试期间,实行锁院制度,考生不得外出,食宿其间。最初实行锁院制度,是为了保证考官在考试和录取过程中不受外界干扰,公正进行。
可一旦上下其手就成了作弊的温床,外界无从知晓。贡院一锁,考生只能任人鱼肉,只是为刀俎者,不仅仅有考官,还有考场的茶房杂役。
大宋建国初年,太祖皇帝为了广纳人才,规定无论家庭贫富、郡望高低、年龄大小、甚至“工商、杂类”出身的人,皆可应举。这样一来,考生家族的地位、贫富差距甚大。世人多有势力之人,对高门大户出身的士子高看一眼,轻视怠慢寒门学子,也还算是常情。
只是此次考试,从知贡举武会谖开始就把贡院当成了发财的聚宝盆,利令智昏,无论考生们出身贫富,上下都想宰上一刀。对官员来说,向富足的考生略有暗示便可得些回报;只是贫寒之士,他们进京赶考尚且靠政府的资助,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可以盘剥?这难不倒想要敛财的考官。
太祖曾下诏,对家境贫寒者,在贡院中予以食宿等照顾。太祖此举本是为贫寒书生解决后顾之忧,以便于招纳人才,天下归心。没想到眼下食宿资费也被克扣。
不仅如此,在贡院伺候衣食茶水的人,也看出了门道。这些杂役利用职务之便,在饭菜上下些功夫。考生初来乍到,他们便拿粗茶淡饭招待。富贵子弟受不了委屈,不用茶房们暗示,就会出手阔绰地掏出银两,更换饭菜。贫寒之家的考生,你们不是有政府资助吗?那就向你们要点茶水钱。如果不给,茶饭不济,无力考试,只好向他们借贷孝敬,几天考试下来,竟还落下了债务。还有些不识时务、严词拒绝者,那茶房可就不客气了,在茶饭里下点泻药,看你还能否安心考试。
眼下已经开考,大多数人都变乖了。只是眼前这两人,是开考之后,走了潘太师的门路,才进来的。想来不是亲戚,就是久试不第用钱财敲开了潘太师的府门,这两人不敲白不敲。
一场考试两个时辰,难免会有口渴的时候。年老的先要水喝,茶房端着茶离考间有两三步的距离,就是不递上来。这位须发花白的考生不明就里:“茶还不快端上了?”
“老爷,瞧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懂规矩?想跃上龙门,不施舍烧香怎么行?”老士子无法,只得取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下。
茶房毫不介意,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水:“老爷此科必定高中!”弯腰捡起银子揣在了怀里。
不一会儿,一个捂着肚子跑过考间的干瘦考生引起了老年考生的注意。原来那人不懂规矩,据理力争,被在茶碗里下了泻药,腹泻不止。
老年考生见到他滑稽的样子,大笑不止:“傻子,咱们一道进来,瞧我都没事。”
监考官喝道:“不准喧哗!”老年考生方渐渐止住笑声,继续考试。
没过一会儿,笑声又起,反反复复,腹泻的考生跑了四次,老年考生也笑了四次。
“笑笑笑!瞧你写的什么?”监考官再次喝道。
只顾着笑话同伴,老年考生只字未写,待收卷时,他在桌角上放了一锭金子。监考官迟疑地环视左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金子。老年考生在试卷上大笔一挥:“另有重谢!”监考官把金子扫进袖管,若无其事地收了卷子。
第一场考试结束后,知贡举武会谖收到一道圣旨,圣谕让阅卷官当天就批阅试卷、公布结果。到了后半晌,第一场的结果放榜了。老年考生、当初丁谓举报的考生均在前三甲之列。
老年考生在榜前大笑,旁人只道他是年老中第,也不以为意。谁料,他骤然收了笑声,衣袖一甩,正色厉声道:“来人!”
几个身着侍卫服色的人上前领命,众人俱是一惊。
待知贡举武会谖闻讯赶到,见老年考生已然坐定,忙下跪叩头道:“皇上万岁!不知皇上驾临,属下罪该万死!”
“你合该万死!”皇上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武会谖狂怒道。
拿了金锭的考官潘浮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手托着金子,跪着再不敢起来。
武会谖是见过世面的,眼前就有替罪羊,忙说:“臣治下不严,罪该万死!”
皇上见他避重就轻也不理论,问:“朕考的如何?”
“圣上天纵英才,自然荣登榜首。”武会谖奉承道。
“是吗?朕也觉得文章甚好。”
跪在一旁的潘浮见皇上如此说,明白主考官已经落入了陷阱。那潘浮本是武会谖的得力助手,便想给武会谖提个醒,救他一命,或许他还能救自己一命,便鼓起勇气叩头道:“皇上耳提面命,惜字如金,罪臣受教!”
皇上冷笑一声:“一旁安静跪着吧!既然你说受教,知贡举,去叫人把所有试卷都取来,朕要让你们都受教受教!”
武会谖知道潘浮忽然发言定是有所暗指,只是他并未参透其中所指,再者,皇上圣命不能违拗,只得派人去取。武会谖小心翼翼地候着。
“不给朕上点茶?”
“臣疏忽。皇上稍候。”武会谖吩咐赶紧上茶。
皇上端起茶吹了吹,没有喝,放下了:“没有给朕下泻药吧?”
一句话惊得武会谖说知罪也不是,说不知也不是。知罪,是他知道纵容下属的勾当;不知,便是他作为主考官的失职。他在脑中迅速权衡了一下轻重,跪下请罪道:“属下愚钝,还望圣上明示。”
“丁谓。”皇上随意叫道。
一个干瘦的学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学生在。”
“朕请你喝茶。”皇上和气道,“来啊,再上一杯茶。”
茶水端上来,皇上就示意丁谓喝。丁谓跪下道:“谢皇上厚爱,学生再不敢喝茶。”
皇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傻子。谁让你不知变通来着。”
“学生只是遵照皇上嘱咐行事。敢问皇上是否无恙?”
“哈哈哈哈,你傻,朕可不傻。要银子,朕就给。”皇上取笑了一时,又道:“考场上给你上茶的人呢?”
茶房贾照何曾见过天子阵仗,早已吓得躲了起来。被御前侍卫搜出来拎到皇帝面前是,贾照早已瘫软地无法站立,磕头如捣蒜:“小的该死,该死。”
“来啊,端上来。”
皇上一声吩咐,御前侍卫便把从茶房贾照房里搜出来的瓶瓶罐罐端了上来。
“武会谖,你过来,朕让你开开眼。”皇上在托盘里拿起一支毛笔,在一个棕色陶罐里蘸了蘸,用笔在茶盏内壁上细细地涂着。
武会谖明知故问:“皇上这是?”
皇上把玩着空茶盏,却语气凌厉地问贾照:“说,这是什么?”
“是……是泻药……”
皇上愤怒地把茶碗摔到地上:“笔,本是学子书写之用,没想到竟让你这狗贼做了这样肮脏的勾当!”
武会谖明白皇上已经牢牢抓住了证据,辩白无益,忙再次跪下:“皇上息怒。臣失察,甘愿领罪!”
皇上把武会谖撇在一旁,踱到茶房贾照跟前,怒不可遏:“你一个小小的茶房,本也是贫苦出身,却如此欺负贫寒学子,简直可恶至极!”
贾照整个身体早已贴在了地上,连连求饶:“皇上饶命,小的财迷心窍,不该收取银两。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饶命?你以为你只是贪财?你耽误的是朕的江山社稷!能够辅助朕的人才竟被你这宵小之辈挡在门外,你死有余辜!来人,斩首示众!”
武会谖知道皇上动了真气,天子之怒,绝不会仅限于这一人流血断头。他盘算好了,把潘浮推出去,截住这个流血的裂口。武会谖以头磕地,甚是用劲:“臣下自知失职至极,不知下属竟如此胁迫考生。臣愿受责罚。”
“武会谖啊,武会谖。朕记得你当年给朕选出来不少良才。真是会选。”
“臣愧不敢当。”
“朕看这贿选你可是担得起!”武会谖没有听出从“会选”到“贿选”的变化,仍说不敢当不敢当。
“试卷呢,朕让你看看你当不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