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等送走了陆昭凌三人,一向心无旁鹜逍遥自在的牛大忽然有了心事,吃晚饭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哀声叹气的,被牛二笑话像个老头子他也没有理会。
老大喜欢什么呢?
吃过晚饭的牛大爬上屋顶,一边数着星星,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问题。
他今年十四,还未及束发,但是个头很高,又自小跟牛叔打铁,身材很结实雄壮。陆昭凌虽然身材高挑,但和他一比,简直便是小鸟依人。但这不妨碍牛大真心实意地崇拜她。在牛大眼里,能拳打恶棍脚踢无赖的陆昭凌,俨然是武功盖世的女侠,从做了小弟的那天起,他便对陆昭凌死心塌地深信不疑。
如今跟陆昭凌混了这些时日,忠心更是日月可鉴,用牛大的话来说,大概便是“更死心塌地”。
牛大数了一会儿星星,看看天上那轮黄澄澄的明月,第一次不是想到馋人的月饼,而是想起了陆昭凌的一头金发。
跟着老大混了这么久,怎么也要为老大做点什么。
他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在屋顶上睡着了。直到天刚蒙蒙亮,被牛二喊醒,他才一骨碌爬起来,洗脸漱口,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在门口迎接了自己的老大。
牛叔今天准备的是又甜又糯的玉米羹,又烙了香酥的千层饼,吃的陆昭凌嘴角都是金黄的饼渣。被李珠儿嘲笑之后,她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嘴唇,却再次被李珠儿嘲笑没舔干净。她正要说什么,坐在身边的白珩便非常自然地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
陆昭凌怔了怔,看向白珩,对方却只是回报给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吃过饭练刀的时候,陆昭凌偶尔偷瞄一眼不远处和李珠儿说话的白珩,总有些心神不宁。白珩的侧脸笼罩在晨光里,像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看的她心里暖洋洋的。
“老大!”
“啊?”正在出神的陆昭凌被牛大这一声喊吓了一跳,手里的弯刀差点丢出去。
“老大,你说咱们将来闯荡江湖,是不是该起个响亮点的名号?”牛大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地对陆昭凌说。
“陆大侠还不行吗?你们就叫陆大侠的小弟。”陆昭凌撇撇嘴。
“那不一样!”牛大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反驳,索性直接往下说:“反正老大你就放心吧,我和牛二这两天好好琢磨琢磨,一定给老大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一听就很潇洒的那种。”
“好啊。”陆昭凌扑嗤一笑,拍着牛大结实的肩膀说:“我的小弟就是有用。”
很久以后,陆昭凌还会想起当初牛大为她起的名号。早知道当初就该听牛大的。无论如何,那名号也比如今这个要好听的多吧。
“陆昭凌!今天我不要在院子里待着了,我要和你去街上。”李珠儿嚷嚷道。
“你不和牛大玩空竹了?”
“谁要和他玩!和他玩闷死了!”
不用说也知道,牛大又说了什么话气着李大小姐了。
“昭凌,你就带我们和你去街上逛逛,又不生什么事。”白珩在这种时候自然要跟风煽动。
“去街上可以。”陆昭凌刚应下来,还没等两人露出开心的表情,又紧接着道,“不过要到下午了。你们白吃了牛叔两顿饭,今天上午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李珠儿撅了撅嘴,但并没有出声反驳。
白珩听了这话,反而很跃跃欲试的样子:“要我们做什么?”
“就从劈柴烧炉子开始吧。”陆昭凌对两人的反应颇为满意,赞许地点点头。
这会儿牛叔还没回来,陆昭凌轻车熟路地带着白珩和李珠儿来到屋后的空地,牛二已经在那里劈完半捆柴了。
“白珩留下劈柴,李珠儿跟牛大去生火吧。”陆昭凌指挥道。
“我才不去生火!”李珠儿立刻反对。
“那你要劈柴吗?”
“呃……我,我就要劈柴!”其实李珠儿只是一时嘴快,想也没想先拒绝陆昭凌再说,眼下回过神来,也只好继续嘴硬,“我将来可是要做女将军的!劈柴这种小事,根本不在话下!”
陆昭凌看了看她那副娇小伶仃的样子,咧嘴一笑:“好啊,那你劈吧。牛大,把牛二劈好的柴拿上,带白珩去生火。”
“好嘞。”
白珩跟着牛大走了,李珠儿看陆昭凌站在自己身边一副十分爽快的样子,隐约觉得自己中了什么计策,但又想不出头绪,想反悔又不知道如何反悔,进退两难,只好留下来劈柴。
但她还是不甘示弱地冲陆昭凌质问道:“我跟牛二劈柴,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等着看你的笑话。”陆昭凌抱臂道。
“你这个人!你等着瞧!”李珠儿翻了个白眼,赌着一股气两大步跨到牛二身边,拎起了斧子就要向下劈。
“哎哎——!”牛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李珠儿细弱的手臂。
“干嘛!”
“你这样不行。”牛二把斧子从她手里夺过来,“你手离斧子太近了,这样要被木柴划伤的。你这姿势和角度也不对,你先看我。”
“哦。”李珠儿忿忿地应了一声。
“你站远点。”牛二赶她。
等她找好地方站定,牛二拾起一截锯好的圆木放在墩子上,稳扎下盘,沉了口气,抡起斧子“咔嚓”一声劈了下去。
“你看,劈柴的时候要心平气和,沉得住气,像你刚才那样急急躁躁的不行的。而且用力要靠肩膀抡起来的,可不是直接往下劈的,你那样要扭到手的。还有——”
“哎呀,你说那么多!这种事我看一遍就会了,斧头给我。”
“哦。”牛二是个老实人,当下就乖乖把斧头递到李珠儿手里。
“看我的!嘿呀——!”
斧头“咣当”一声巨响砸在石墩上,李珠儿差点被带的一头栽下去。
“哈哈哈!连柴都没碰着,还看你的呢!看你那气势简直要开天辟地,没想到哈哈哈!”陆昭凌笑出眼泪。
“你!你、你笑话我,你就劈得很好吗!”李珠儿又急又气,小脸通红,眼眶里要挤出水来。
“我就是劈得很好啊,你问牛二,我是不是劈得很好?”陆昭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抹了抹眼角的泪,走向李珠儿伸出手,“把斧头给我。”
“给你给你!”李珠儿一把塞给陆昭凌。
接着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昭凌劈出来的柴,均匀、平滑、完美的柴。
“……我不劈了!这种事太简单了,连你都能做这么好,我学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我要去生火。”
“我就是佩服你这种不服输的精神。”陆昭凌忍着笑对李珠儿比了个大拇指,“跟我来吧。”
李珠儿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怀疑陆昭凌爽快答应她要求的动机,只一门心思想着靠生火烧炉子来挽回颜面,急不可耐地跟着陆昭凌来到了打铁的屋子。
屋里白珩正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专注地盯着炉灶中的火焰,一手缓慢地拉着风箱,时不时捡起一片木柴丢进炉灶里,看来已经相当熟练了。
陆昭凌把李珠儿往牛大身边一丢,没有要继续留下来嘲笑她的意思,径直领着白珩劈柴去了。
约摸过了两刻,白珩已经顺利劈完了牛二剩下的半捆柴,正在接受陆昭凌的大力赞扬,就看见李珠儿灰头土脸丧气倒灶地走了过来。
“珠儿,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白珩看着一身一脸都黑糊糊的李珠儿惊讶道。
说实话,看到她这个狼狈样子,陆昭凌也有点不可思议。
“陆昭凌,我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我承认以前觉得你是个西域蛮子有点看不起你,但每回在宫里碰见你的时候,你也没给过我好脸色啊!我们是互相看不顺眼,又不是我单方面的,你干嘛要这样报复我?”李珠儿自暴自弃地一屁股坐在劈柴用的石墩上,开始无理取闹。
“……我小时候在街里阿婆家蹭炖肉吃,就会帮她生火烧炉子了,那时候我才四五岁,我是真没想到你连这个也学不会……”陆昭凌打心眼里委屈。
“可是——我——”
李珠儿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没干过这种粗活不习惯,一眼瞥见白珩无辜的脸,顿时想起堂堂安平国皇子劈柴生火都做得这么拿手,就觉得自己不论说什么都站不住脚,只好扁了扁嘴把话咽了回去。
白珩和陆昭凌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她一个人委屈了半天,干脆“哇哇”大哭起来。
“哎……珠儿你别哭……”白珩赶紧上前哄道,“你前天不是想吃糖人没吃到,过会儿我们就去吃,好么?”
“好。”李珠儿答应得倒是快,只不过还是抽抽搭搭地哭着。
“唉。”陆昭凌见她这一腔委屈发泄不完的样子,叹了口气,“别哭了,一会儿带你去吃烤羊肉串,吃不吃?”
“吃!”
李珠儿第一时间答应道,跟着又红着眼眶抽噎了两声,果然停下不哭了。
“去洗洗脸吧,脏死了你。”陆昭凌又没忍住笑话了她一句。
李珠儿哭完反倒变得乖巧许多,跟着牛二打水洗脸去了。剩下白珩和陆昭凌,一起弯腰去捡地上的木柴。
“你每天上午都去行侠仗义吗?”白珩忽然问道。
“是啊,以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下午也要去的。”
“都做什么呢?”白珩好奇道。
“嗯……能说得上来的,一般就是帮人抓抓小偷,我轻功好跑得快,所以追几个小毛贼都是手到擒来。其实京阳城挺太平的,基本碰不到需要会武功才能制伏的恶棍……如果街上没有什么需要摆平的事,我就去帮一个人住的阿婆阿公干点杂活,拔拔草挑挑水什么的。对了,我前阵子还跟一个阿公学会了编草鞋,帮他编了几十双,据说能挣不少钱。”
陆昭凌说到自己会编草鞋的时候显得由衷的高兴。
白珩捡木柴的动作停了停,转头盯了陆昭凌一会儿,起先有小小的惊讶,很快释然地笑出了声。
“你别笑,做这些也是有意义的。”陆昭凌不以为然,“我师父说过,侠义是没有大小之分的。要做大侠就要时刻保持一颗济世救人的心,做自己能做的事,帮自己能帮的人。不论多小的事,放在需要帮助的人身上都是大事。如果一心只想着扬名立万,眼里只有不切实际的‘远大抱负’却看不见天下苍生的疾苦,那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一世浮名罢了,又算什么大侠呢?”
“你师父说得对。”白珩捡好了柴和陆昭凌面对面站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十二分的温柔。
陆昭凌咧嘴一笑:“不过光做小事也是不行的。我将来总有一天要去闯荡江湖,到时候一定要干一番大事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侠。”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两人在金色的朝阳里四目相对,陆昭凌碧绿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湖泊,那湖泊里有熠熠的闪光,直闪进白珩深深的心底里。
他忽然神使鬼差地伸出手,缓缓帮陆昭凌把一缕碎发挂在耳后,手指轻柔地划过陆昭凌带了一丝凉意的耳廓,温声说道:“你一定会成为你梦想的那个模样。”
那个模样让我忍不住想要追随。
这后半句话被白珩留在了心里。
“你真好。”
陆昭凌灿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细牙。
“老大,老大——”
远处传来牛大的喊声。
“来啦!”
陆昭凌抱着怀里的木柴向院子里跑去。
少顷,陆昭凌带着神色雀跃的白珩,和洗干净了脸、衣服却仍然灰扑扑脏兮兮的李珠儿,出现在街市里。
今天牛叔手上接了单急活,要牛大和牛二在家里帮忙,逮着机会的白珩和李珠儿立刻死缠烂打地跟在了陆昭凌屁股后面。
带着这两个拖后腿的,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嘛。
陆昭凌在心里无奈地抱怨。
此刻早市正是热闹的时候,三人却没在市集上流连,而是在陆昭凌的带领下穿过摩肩接踵的街道,钻进了一条远离人声的小巷。这是陆昭凌每天行侠仗义的第一站。
“原来你每天‘行侠仗义’净干些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有多威风呢,你这顶多叫助人为乐。净吹牛。”路上得知了陆昭凌每天的行程以后,李珠儿立刻埋汰道。
“跟你说你也不懂,幼稚鬼。”陆昭凌反讥道,还冲她吐舌头。
“你才是幼稚鬼呢,你明明比我还小!”李珠儿表示不服。
“是吗?从哪里能看出来呢?”陆昭凌居高临下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李珠儿,并挺了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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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偏僻又破败的巷子名叫永安巷,说来讽刺,它名叫“永安”,却反而是京阳城里最不安定的地方之一。这条小巷深处的残砖片瓦间,有衣不蔽体的乞丐,也有瘦骨嶙峋的流浪猫狗。
三人进了巷子没多远,冷不丁从路旁窜出一个瘦黑的小乞丐,手里还掂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他看了三人一眼,扭头朝深处跑去了。
“这地方是……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吗?”
李珠儿看了这情形,多少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猜着陆昭凌兴许是来送钱物吃食的,但这人明明两手空空,李珠儿心里纳闷儿,忍不住问道。
“没带啊。”陆昭凌摊摊手。
“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倒是带着些碎银。”白珩插嘴道。
“不用不用。”陆昭凌摆摆手,“东西有人会送,今天日子没错,他这会儿肯定已经到了。我是来干点别的。”
陆昭凌说着这话的功夫,三人刚走过一个拐角,就看到不远处正聚集着一群乞丐,一名素衫披发的少年被围在中间。
“喏,就是他了,在中间发包子的那个。”陆昭凌指了指那名少年,“他叫楚生,是宫里的一名琴师,专给玉泉公主抚琴的。”
“楚生?我记得二姐宫里是有一名年轻琴师,听说很受宠的,就是他吗?”白珩半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谁?很出名吗?”李珠儿赶紧插话。
陆昭凌无视了这个问题。
“他怎么会来接济这些乞丐?”白珩随着陆昭凌一起停在人群之外,打量着年轻的琴师。
“他啊……”陆昭凌顿了顿,“他小时候也是个乞丐,就在这里长大的,可能是被父母抛弃了吧,被一个老乞丐捡回来养。不过他六七岁大的时候,相依为命的老乞丐就死了。后来有天他在街上要饭,被一个路过的优伶看中,非要收他回去做徒弟。再后来就是他确实天赋异禀学有所成,被推荐到宫里为玉泉公主抚琴了。”
“原来如此!”李珠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
“不过这也是我听他们说的,”陆昭凌朝乞丐们努努下巴,“是不是真的我也没问过楚生。”
“既然有楚生在接济他们,那你今天到这里来又是要做什么呢?”白珩问。
“我啊,”陆昭凌双手交叉往胸前一抱,“我是跟他做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