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的繁华和拥挤,被虎雏远远的甩在身后。
没有黑衣老头的监管,也没有四处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小家伙轻松了很多。
眼前的地势越来越开阔,本来低伏的山谷渐渐隆起,仿佛天都是被他们撑起来的一样。
沉渊河已经远远的随着风沙消散在身后,眼前穷极处,是粉黛一般的松林,去往松林的路,灰黄而曲折,却向着不同的方向。
路途中,有一潭深绿色的古井,井上绿苔遍布,旁边一株梅花树,枝干枯萎而弯曲,呆然的站在井边。
井在横陈的山坡下面,伴随着阔叶林的起伏,很多空间都被隐藏起来了。
隐藏的空间中,就有数十块漆黑的墓碑,阴暗而忧郁的浮动在广阔而深邃的暮霭里。
暮霭沉沉,万物自生。
虎雏的身上,阳光洒落下来,却依旧觉得风的寒冷。
路边的杂草丛,各色野花镶嵌在无精打采的各色黄绿叶子之间,风起处,白色的寒霜发出细微的炸裂声。
草丛里,有漆黑的蟋蟀匆匆逃过低飞的麻雀,黄色的喙说明猎人是个新手。
唯有身后两只石麒麟翻滚着,生机盎然,烟尘弥漫。
猎人明显被两团烟雾吓得呆住,天地间只剩下荒野中偶然遭遇的黑色蚁群和红色蚁群。
战斗即将打响。
一群长尾巴的爱情鸟忽然从西边的树林里飞了起来,像是没有厚度的纸片,划过了苍青色的天空。
粉红色的夕阳都被划开,起了一层层涟漪。
虎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的感受到这个世界,仿佛本来他就属于这里一般。
暮色更重,天边都隐约可以看到闪烁的星光。
强硬生冷的雾里,突然有扁担裂开的微响。
接着一个破毡帽从地平线冒出来,衣服和脸一样污秽不堪,却养着一双秋水一般清澈的眸子。
他一双冻裂的手藏在腰束里,长袍虽然破旧却收拾整洁,赤裸着双脚。
步履如风,走起来偏偏让人觉得异常好看。
扁担两遍的箩筐里只有几束葱和蒜,晃荡着像是长生殿每年祭天的舞会一般。
他从薄雾迷茫的旷野里出现,就像是杂草中盛开了一朵鲜花,黑夜里升起了一轮明月一般。
虎雏站在这里,用脚背轻轻摩挲着两小只。
眼里心里再也没有荒芜的池沼,褐色阴暗的山坡,稀稀拉拉的树林,冷彻肌骨的寒霜。
唯一的缺憾是,竟然没有有一头枯瘦的老黄牛,大煞风景了。
远处的野鸟再度飞起,划过一座比一座更加黯淡的墓碑,消失在灰白而浑浊的旷野。
老人走的是另外一条羊肠小道,步伐渐渐倦怠,沉重,甚至颇有几分困厄。
虎雏微微一笑,突然静止,寒冷和寂寞猛然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群鸟飞起的所在,一道影子闪过,无声的曲线呼啸而来。
小家伙流畅的侧身,取弓,搭箭,新云流水,自然而然。
这一刻,世界恍然如同白描素纸,只有影子和身前北斗七星般排列的流光箭。
接连炸响,无声无息。
“不错啊,小弟弟,竟然连北斗宗的灭魂箭都接得住。”
嘶哑的声音,温柔而醇厚,飘在虎雏身后。
两小只前脚紧抓地面,身体缩成弓形,背对着虎雏。
虎雏摆了摆圆乎乎的白胖小手,转身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至极的虎牙。
面前的枯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一座秋千架,兀自在晃动。
一抹晚霞般的红色霓裳羽衣滑落下来,俏生生的站在十丈开外。
十丈,刚好是虎雏全力一击必杀范围的边际。
“姐姐真漂亮,和我妈妈一样漂亮。”
虎雏晃了晃大脑袋,收起了弓箭,顺手把把腰带紧了紧。
一双黑油油的眼睛,恍如水银里养着的两颗黑宝石,盯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一张瓜子脸,两道柳叶眉,睫毛浓密乌黑,脸蛋白皙无暇。
和苏殿主的模样有得一拼啊,要不要上前抱住大腿喊一声妈妈呢?真是让人烦躁啊。
这女子一双翦水秋瞳看着虎雏眼中流露出的亲密,心中大呼小淫贼,身体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半步。
“姐姐,你这么漂亮,难道是神仙吗?”
虎雏一边说,一遍捏着黑陶鼎,漫不经心的朝前走了一步半的距离。
两只石麒麟欢呼着,你拱我,我拱你,绕着虎雏乱跑。
“你这一对宠物真可爱,实在太可爱了。”
女子左腿后撤半步,蹲了下来,伸开双手,朝着两小只示好。
女子的脸庞正好比虎雏肩高,大红色衣服将天鹅一样修长的雪白脖子全部暴露在了小家伙眼里。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像是看到了最美味的野兽肉一般,重心已悄然运转到了前脚掌。
“小弟弟啊,你可不能吃了姐姐啊,姐姐是来保护你的哦。”
就在虎雏准备飞身前扑的刹那,女子一声娇笑,全身化作一团烟雾散开,无声无息。
两小只围着那团烟雾,张嘴一吸,小三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七情六欲身,是忘情谷的当代圣女。”
小七很是享受的深深呼吸了一下周遭的空气,转向墓碑所在,低声轻吠。
忘情谷的修行,断绝红尘夙念,只修天地之道,不修人道。
所以在早期,就要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和各色念头用独门术法凝聚出来,成为自己的分身,斩灭。
灭人欲,存天理。
刚才那女子,精神力和幻术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小七迷醉的神情可以看出,即便是这七情六欲的一个幻身,都让他差点迷失。
小虎雏转动着黑陶鼎,眼神变得坚毅而冷静。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枯藤和秋千,更无银铃般的笑声和红衣大姐姐了。
一路上遇到了两只狂奔的野猪,射杀了几只呆头呆脑的狍子,野鸡野兔也有不少。
小家伙用一条黑色绳子绑在小七的身上,三个人晃晃悠悠的朝前走去。
既然老人担着葱和蒜,不远处定然有村落了。
转过山坡,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金黄色的竹子像是玉石一样发着温润黯淡的光泽,林中萤火虫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山阴处,白雪一团团的藏着,仿佛是树上忘记打下的柿子一样,七零八落的挂在山里。
远处的茅屋中,昏暗的灯光若隐若现,犬吠声,打骂声,吵闹声,牛马反刍声和鼾声混在一起。
突然,一道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伴着溪水的流动,恍如天籁。
穿过竹林的时候,那笛声变的更清晰,随着风声时大时小,把雪白的月光衬托的更是明朗圆润。
“走,小三,前面有水,可以开饭了。”
小家伙肚子咕噜噜的响动着,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少许。
穿过竹林,小村落就出现在了三人面前,高低不平的田埂,阡陌纵横,绿油油的麦子在夜色里显得一道道漆黑的长条,偶尔几株稀拉拉的桑树,各色果树静静的站立着。
靠着笛声所在,是一大片稻田,明镜一样的田里有无数装着月亮的小格子,格子边沿是被割伤的稻茬。
穿过稻田,就能依稀看到芦蒿和荆棘编制的篱笆围着新绿的菜,老人箩筐里的可能就出自其中一块。
几间小屋挤在一起,墙边放着柴木,农具等,院子里石磙石碓散落着,竹竿上垂挂着褴褛和绳索。
虎雏默默的走着,无数条路似乎有无数的影子牵引这每一个人,朝着同一个目的走去。
凡俗徒劳无功的勤劳,就像是屋背上的树皮,凝了一层寒霜或者月光。
屋檐下的房门,大多应该有去年的春联和灯笼,有门神和桃符。
屋里的床榻,屋外的家畜,都在均匀的呼吸。
身上的破棉絮和甘草,如同脚下的泥土一样,灰暗而坚硬,旷达而忧伤。
笛声还在飞扬,流水声渐渐的变得阔达起来,空气也更浓稠湿润。
小虎雏抓起小七身上的猎物,在河边的水中用双手扯住后腿,用力一撕,小三固定住猎物的头部,小七顺着筋膜把内脏了软组织全数撕咬下来,而后猎物躯干在水中来回摆动,鲜血如同水藻游动,朝着下游溜走。
内脏聚集,血腥味渐渐浓烈,现实河底的虎头鱼,四脚地龙朝着这边聚拢。
等到两小只努力生火炖肉的时候,林子里绿汪汪的眼睛一时间聚集了更多。
黑陶鼎已经同黑陶山上大不一样了,火焰舔舐着鼎肚子的时候,整个鼎身内部开始有金黄色脉络闪现流动。
虎雏安静的抄着手站在鼎边,熟稔的将焯水过的肉捞起来放在列鼎上过滤,重新装满新鲜的河水,热腾腾的黑陶鼎底部,云雷滚动,整个无名河流都开始颤抖静止。
河底的许多凶兽如同被施了魔法,身体一动不动,一缕缕精纯的生命气息被悄无声息纳入了鼎壁。
不过几个呼吸,那些凶兽仿佛趟过了生死大关,大口呼吸,惊恐的退出了数十里,依然觉得不安心的很多大家伙,彻底消失在无名河所在的支流。
将列鼎的肉放回黑陶鼎时,虎雏看了看清水中的内壁,倒映出的漫天繁星经过水光的折射,整个内壁仿佛悬挂着一条条星河,璀璨无比。
肉落下去,两小只生出的火焰缓慢的浮动着,对着时间流逝,鼎口仿佛盘踞这一只巨兽一般。
虎雏揉了揉眼睛,顾不得黑陶鼎比较热,抓起两只长耳朵要看个仔细,却不防肉汤倾斜而出,两小只张开大嘴,牛饮鲸吞,开心得不得了。
乳白色的肉汤已经很粘稠,肉味浓郁糯软,两只石麒麟抓着列鼎中自己惯用的,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别的盯着小虎雏。
“猴急猴急的,再蹲一会,火候不到啊,快,再来几把火!”
小虎雏咕嘟着嘴,假装十分生气,要拿脚去踢两小只。
两小只耷弄着脑袋,乖乖的鼓着腮帮吹出神火,大鼎继而再次有节奏的翻滚响动。
“真香啊,想不到这穷乡僻野的,还有这么高明的厨师。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一定是高人了。”
沿着河边的砂石路,残缺的码头依稀可见,一个圆脸络腮胡汉子拎着一对板斧,逆风朝着三人所在而来。
香,真的是香,这味道能让人吃掉自己的舌头还不知道。
络腮胡昂头喝了一大口酒,鼻翼煽动,神情陶醉。
脚下芦苇点点头,水鸟扑闪这翅膀,汉子已经到了黑陶鼎跟前。
“小子,你们家大人呢?这么多肉,你们吃不完的吧?幸亏遇见的是我,我和你们一样,都很喜欢吃肉喝酒啊,当然,喜欢美女是最重要的。”
汉子说着,不请自来的朝着黑鼎伸出了一双黑手。
“骗子,欺负小孩。”
“讨吃鬼,吃白食的,自己不知道做呢?”
石三,石七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嘴里的肉,本来要很凶猛残暴的,现在怎么看怎么是卖萌。
“我家大人就在村里啊,你可别想白吃我们的东西,要用东西来换的。”
虎雏熟稔的搓动了拇指和食指,一只手闪电一样的抓向汉子黑乎乎的手。
这手脏的,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腐尸,手背上血肉模糊,还有不少脓疱,黄黑色混在一起,让人大倒胃口。
两小只闻着一股熏人的恶臭,差点把嘴里的肉全给吐出来了。
小胖子闪电收手,这谁敢和他交手,实在是太令人作呕了。
“罢了罢了,东西都给你。”
小胖子抄起一块凹陷的石头,将肉和汤大半都倒在里面,递给了络腮胡汉子。
“在下冥极鬼门的外门弟子,石大奇。这些天种了逍遥门那浪蹄子的毒药,有点卖相不好,大家别介意,别介意。”
汉子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两小只忽然人立而起,朝着汉子手中的酒葫芦望去。
“哈哈,你们倒是和我家的三哥很有缘分,不过三哥性子着急,追着逍遥仙子已经走了很远了。”
汉子一遍吞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和一人两狗聊天。
“要不是师傅怕三哥出事情,我才懒得追上来。”
“哎,照我的意思,那劳什子权杖,我们冥极鬼门没有不也是好好的存在了几千年,现在要我们追回来,真是劳民伤财。”
“再说,那浪蹄子,真心是歹毒啊,我这玉树临风貌似玉帝的,也都给她下了黑手……”
汉子滔滔不绝的说着,虎雏心里就更明白了。
老爷子说的大概一两成都是真的,那三哥,大概是苏殿主曾经提过的地狱三头犬了。
“肉,是真心好吃啊,好东西。来,这户酒就送给你们了。下次再聊,我先走了。”
络腮胡子手中抓起两把门板一样的斧头,迎风一挥,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墓碑的杂草从中。
蓬。
漆黑的葫芦滚动着,落在了两小只的中间。
小三抬起前爪,轻轻的按了一下葫芦,歪着头看了看,似乎并无异常。
小七摇着尾巴,身体完成不可思议的曲线,将头买在葫芦嘴下,张口深吸。
一道红色的闪电呼啸而出,顺着小七的口齿一路灼烧进了腹部,整个腹部都被灼烧的光亮透明,不断闪动着。
冥火九重天,也就是俗世里说的断头酒。
小七一声长嚎,吓得小三抬起爪子遮住眼睛,幸亏,幸亏不是自己。
耳中呲呲炸响不断,虎雏伸手抓起黑陶鼎,把全身冒烟的小三收进了鼎中。
一道道星光垂落,无数的火焰虚影升腾,黑陶鼎内壁上浮现出一道道暗淡的光芒,虎雏隐约看见百来道虚幻的身影,重叠在眼前。
这种感觉,就像是天光云影落在池塘里一般,心如明镜。
虎雏想起来老爷子每天站在塔前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一路来的各种感受,想起在黑陶山的日子,想到最后苏殿主的眼泪,老爷子的决然,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由自主的,虎雏双脚与肩同宽,双腿弯曲自然分开,仿佛黑陶鼎只是一个浑然肉球,被他缓慢抱起。
这一刹那,肉球仿佛是整个世界一般,沉重,灼热,死寂,清凉,荒芜,寂寞……
虎雏整个人的精气神如同一颗跃出地平面的太阳,艰难的破开了眼前的万里迷雾。
云开日出,金光万道,眼前万物如山河,花开朵朵,云霞如龙凤,翩然自在。
黑陶鼎内,火焰之气与先前的水灵之气竟然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鼎中的石七闭着双眼,沉沉睡去。
小三愣愣的紧盯着面前石头一样的虎雏,大半夜的时间。
他一闭眼就觉得虎雏整个人消失在了自己面前一样;睁开眼,虎雏又确确实实站在这里。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第二天天刚亮,三人便又上路,朝着远山下的墓碑丛林前行。
虎雏一路上双手不断的轮动,一遍又一遍重复,寻找昨晚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想把这无名一式固定下来,就像是陶山上那些模子一样,给他倒进青铜汁水,或者放入泥巴,都能做出同样形状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