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羡,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带我来这路边的小店,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吧?”一个烫着金黄鬈发,身穿名贵貂皮大衣,下着豹子纹窄裤的男子愤愤地嘀咕,拿起筷子往云吞面里搅了几下,又不快地把筷子啪在碗沿上。
店里客人渐增,多是干了一上午活,满身白斑点、黑泥块的农民工,他们在店门口蹭了蹭沾在黄胶鞋上的泥土,爽朗吆喝老板娘上面,而后掏出手机刷着视频,或点了一枝烟,蹲在门口边打电话边弹烟灰。
“子羡,这种地方人家呆不了啦……”他望了望那些农民工,提高了嗓音。
然而他的好朋友子羡还是一筷一筷地夹面,时不时把一只云吞夹出来,蘸点辣椒酱,又放进口中,满意地嚼着。
“哎呀,子羡,你理一下人家嘛……”他气得嘟起了嘴。
“好,说……”
他把坐着的铁椅子往好朋友挪近了些,盯着那碗快吃完的面,不解地问:“你变性啦,以前你可不会踏进这些穷人才会来的地方,你请我吃一顿,都够那些人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以前我是不会,但我现在非常喜欢这种生活,因为充满了温情。”夜宇不理他,继续捞着汤里的几根断面,先喝一口汤,再把面塞进口中。
“什么温情啊,你对我都没有了一点温情,这面我吃不下……”他气的嘟嘴,把那份给他的面推得离他更远。
“吃不吃随你,我要回去了。”夜宇把碗筷放下,喊来了老板结账。
“子羡,你要和我回去啦,真是太好了,伯父老是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还……”
夜宇无情地打断他:“别和我提那老头,还有,我是回你嫂子家,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夜宇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径直走出了店门。
他还呆在原位,在想着“嫂子”一词,忽然醒转过来,急忙推开椅子跳了出来,奔出门外,赶上夜宇。
“喂,子羡,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我什么不知道?”他又气得嘟嘴。
“我没有结婚,不过啊,我求了婚,只要时机成熟,我就把你嫂子娶进门。”夜宇背着手,高兴地大踏步。
“哟,子羡,许久不见,原来你在泡妞。老实交待,嫂子是哪个大富豪的掌上明珠?”他歪着头,期待着答案。
“泽源,谁说我一定喜欢富贵人家的女儿?等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你就算抛弃了一切,你也绝不愿失去她。”
“哦,我没泡过妞,我不懂……”泽源瘪着嘴,失落地跟着夜宇信步而行。
春节渐渐离远,天气在回温。燃爆过的鞭炮碎屑有些没仔细扫掉,嵌在水泥裂缝里,经了阳光曝晒,雨水浸湿,渐渐褪去鲜艳的红,没了生机。
田里许多冬水稻都已经给收割机推倒了杆,又剩了秃然一片。王二傻子的红心番薯也收了回来,装在白色尼龙袋里,用红色尼龙绳扎住了袋口,一袋一袋码好放在院中。
怜溪刚去镇上倒卖完番薯粉,因质量好价格便宜,一家店向她预定了十袋番薯粉,她刚骑着车回来,水也顾不上喝一口,便匆匆赶往王二傻子家。
到了他家才知道,王二傻子已经和他娘去地里下番薯种,只剩了那个俊俏媳妇在屋里。
怜溪依旧像上一次一样,坐在一张有些摇晃的木椅上,因为没有大婶在旁,她倒有些拘谨起来。那个俊俏媳妇也是一声不吭,默默地给她烧水备茶。
怜溪正想说不用那么麻烦,俊俏媳妇已经把茶放进了开水里。
“额,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林怜溪,是你的邻居。”怜溪瞧着她嫩皮嫩肉的手比上次粗糙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也暗了些色泽。
俊俏媳妇像是被这突然的问话惊到了,她正倒茶水的手抖了抖,一些茶水溅了出来,淌在霉黑的桌面上。她把茶杯举起,推到怜溪面前,小声说了句:“我叫吴小莲。”
怜溪接过了茶杯,又招呼小莲坐下,趁大婶和王二傻子不在家,她正好把握机会问小莲一些问题。
“小莲,你是心甘情愿嫁给小傻的吗?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这姑娘怎么这么忧郁。”
小莲低着头,沉默着。怜溪在等她说话的间隙,呷了一口热茶。
小莲解开了外套,从外套内衬摸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男青年挨着小莲,笑靥如花。
怜溪接了过来看,不相信地看看小莲,又看看照片:“照片上是你喜欢的人?”
小莲没说话,颔首肯定。
“那,那你为何要……”
“我妈患乳腺癌了,家里没钱,我男朋友也穷,实在没办法,我把自己卖了。”小莲低着头摸泪。
“这……”怜溪也不好再说下去,放下了茶杯,抱住小莲,给她安慰。
王二傻子娘从不让小莲帮忙田地里的事,倒不是她多疼惜这个嫩皮嫩肉的媳妇,只是怕她糟蹋了精心种的番薯。
小莲的手是弄豆腐的,干活像捏豆腐样软绵绵,王二傻子娘在家什么也不干,只管坐着吆喝媳妇。见她擦桌子软绵绵,便躺在藤椅上,劈头盖脸一阵骂过去,小莲不敢吭声,受了骂只管边抹泪边加大力气擦。
木桌经年受潮,霉斑长了一层又一层,带油的鸡骨、猪骨和残留腥味的鱼骨、虾壳,一窝窝堆在霉斑上,最终混杂出一股恶臭。
屋里昏暗。早上阳光扫过,屋里就蒙着透明的黑,伸手可见五指,却看不清五指上的纹路。一个神位前立着两支电子发光的红烛,终日亮着,发出可怖的红光。
此后怜溪每次走出来,小莲都拉着她,哀求怜溪多来和她说说话,她呆在这个窒息的地方,迟早会疯掉。
后来小莲真的疯了。
那天是初夏,一场大雨如期而至。闪电条条,在空洞般的厚乌云中蛇行,随之雷声拖着很响的尾巴,跟随闪电往前肆虐天地。
刚从何嫂家出来,怜溪没等雨小些便往家赶。她裹了件雨衣,又撑着伞,成线的雨还是斜打进来,弄湿她额前的刘海,点点雨滴沾在她更显苍白的脸上,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脸上的雨滴便顺着光滑的面肌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