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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刚离开明德斋,梁克己就坐不住了,跑到柜台后翻出来一个木箱子,又找出一大堆报纸,揉成纸团和青铜器一起放进箱子里,用绳子绑好木箱,扛在肩上正要出门,忽又想起了什么,放下箱子交待伙计小李道:“刚才那人身上是不是有股汗臭味?一会儿多打开几扇窗户通通风……要不你把抽屉里的那个小黄铜熏炉拿出来,点片檀香熏熏屋子……对了,记得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扔掉。”
交代完了,梁克己才搂着木箱子出了明德斋,开车离开琉璃厂。穿过德胜门,驶入高速后,梁克己还在一个劲地琢磨。
这件青铜觥没理由是假货!拿假货蒙人图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嘛。这件青铜觥抱在手里,感觉差不多有二十斤,去废品收购站卖一斤废铜,那都要二十元,二十斤废铜就是四百元。所以刚才还价四百元。这也是实在没辙了,完全是为了试探那小伙子是不是骗子。
骗子也是有成本的,光是造假货的铜就要四百元,接下来还要翻砂铸造,这人工费再便宜,也得要几百元吧,这还没完,铸造出来的假货泼硫酸埋在地下几个月做旧起锈,这几个月的时间也能值几百元吧。这些加起来,要一千多了,这只是成本而已,还不说运输费功夫钱什么的。刚才那小伙子若是个卖假货的骗子,至少应该卖四五千才合算,才能落下点辛苦钱。五百元卖给自己,他图啥,非但赚不了钱,他还得赔钱。
所以,梁克己认为这件青铜器是真货。因为没有理由是假货。
梁克己刚才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是其拿不准青铜觥的真伪。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还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去试探卖方。卖家一生气,抱着东西离开。脸皮薄的买家就会暗自悔恨,悔恨自己的眼力不到家。脸皮厚的买家就会拉住卖家,继续磨蹭着还价,或者打电话邀朋友过来帮忙掌掌眼。这种情况在古玩交易里很常见。
所以梁克己才开价四百元,只是为了能唬住那小伙子,试探一下那小伙子的虚实。唬不住也没啥,大不了那小伙子收拾起东西走人,梁克己啥都损失不了,扔了他用过的玻璃茶杯,门照开,生意照做。
可万万没想到,这件青铜器真的就能五百元买到手。这简直是捡了个天大的漏。
琉璃厂里的古玩店花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钱收了件好宝贝,这事儿若是发生在清末、民国,或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那很正常,经常有的事情。可这事情发生在信息如此发达的现代,这就不正常。若是小城市里的古玩店,兴许还能遇到这种事情,但是在北京,在琉璃厂,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编成相声说给别人听都没人肯笑,还吵着跟你退票。
那小伙子保不准真的是建筑工人,在建筑工地上挖土方的时候挖出来这样一件青铜器。
好像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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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克己驱车过了昌平,下了高速继续朝北行驶,来到了一个叫湖门村的小村落,车停在了一座农家小院外。
下车,敲门,门不应。
梁克己退后几步,仰头轻嗅,院子外飘着一缕淡淡的沉香味。梁克己掏出手机,边给院子里打电话,边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开门,也不说话,径直转身朝屋内走去。
梁克己从车里抱出木箱扛在肩上,进了院子,倒插好门,快步走进堂屋。
“爸,您看看这东西。”边说,梁克己边解开木箱上的绳子。
梁克己从箱子里抱出青铜觥,走到他父亲面前,正要说话,却听他父亲急道:“去,拿出去。”
梁克己还想要说话,就见他父亲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朝他吼道:“你傻愣着干嘛?快点拿出去。”
等梁克己抱着青铜觥来到院子,他父亲背负双手,冷冷说道:“谁让你把这东西抱到这儿来的?给他送回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给别人看东西断真伪。”
“不是别人的,我的……”
“你的?”
“我买的。”
“哪儿买的?”
“……我一朋友……他认识一帮盗墓的,昨晚上我俩去了趟河北,盗墓的在庄稼地里挖,我俩在地头等着,挖出来直接就在庄稼地里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事儿就开车拉回来了。”梁克己本来想说是从他朋友手中购买,可看着那青铜觥表面的铜锈,一张贫嘴就不听自己使唤了。
“……这些出土的青铜器随便拎一两件出来,就是一二级文物,出了事儿你被抓进牢里不要紧,谁给老子养老啊……”
“古玩这一行,有哪个没有买卖过出土文物?又有几个收藏家敢跪在庙堂里烧香发誓说他从来没有买过出土文物?大家都没事,就我点背倒霉,就我被抓进牢里了?……再说,您屋子里不是也有好多青铜器吗,您不也没事嘛。”
“我那都是传承有序,都正大光明得来的,你这能比吗?……你自己多少斤两你自己不清楚?这青铜器你懂多少?现在的骗子们打着盗墓的幌子卖假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分得清真假?”
“这不是拿过来让您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嘛。不管真假,以后我不买出土的东西总行了吧……爸,您倒是先给看看呀。”
梁瑞秋不说话了,眼瞅着儿子脸上的兴奋之色,知道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他那古玩店开了快一年了,只是小打小闹地卖些旅游纪念品、小铜钱、不值钱的民窑瓷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杂件,一桩大买卖都没做过,平时也疏于打理,得空就跟着一帮古玩店老板们厮混,鉴定古玩的眼力没长进,却学会了油嘴滑舌,察言观色。今儿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件青铜器,在古玩行当里,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张了。憋了一年的劲儿顿时化作难以言喻的喜悦,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
再则说,这青铜器他已经买下来了,难道自己这个当爹的还能打电话报警,或是逼着他捐献给博物馆不成?即便是要让他捐献,那也不是现在。
梁瑞秋暗自叹了口气,俯下身从地上抱起青铜觥,放在了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转头对跟在身后的梁克己说:“开门货,假不了。”
“……您都还没仔细看一眼就说是真的,就是别人请您掌眼,您也不能这样敷衍人家吧。”
梁瑞秋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背对着青铜觥,看着他儿子,缓缓说道:“看一件青铜器的真假,第一要看其锈色,表面的锈跟内里的锈;第二要掂其分量,第三才是青铜器的造型,做工,铭文……这件青铜觥的锈,内行人看一眼就知道错不了,这是粉锈。你抱着它从那边走过来,它的分量也过了我眼了,是那股子劲,错不了……鉴定古玩,你千万别以为用放大镜凑在上边看个把钟头那才叫鉴定,那都是外行才干的事儿,或者是内行故意表演给外行看的。”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梁克己想起自己刚才在琉璃厂也掂量过这件青铜觥的重量,二十斤左右,一斤铜二十元,所以才出价四百元。
“你也是这样想的?为啥?”
梁克己不说话了。他心里明白,父亲若是知道这件青铜器是他花五百元从一个农民工手里买来的,非把他骂死不可,一顿臭骂还能厚着脸皮抗得住,就怕他父亲骂完了还要他把这件青铜觥给捐出去。
见儿子自顾自地埋头盯着青铜觥观看,也不答话,梁瑞秋便又缓缓说道:“这青铜器从铸造出来直到现在,怕是有三四千年的时间了,这几千年来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埋藏于地下,年长日久,青铜器就会腐蚀,铜的质地也会渐渐地发生变化,会变轻许多。用科学的话来说,那叫铜离子流失。若是摆在你面前两件一模一样的青铜器,一件是新仿制的赝品,一件是刚出土的文物,那么这两件青铜器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新仿制的赝品是实实在在的分量,而出土文物的分量则会轻出许多。”
说着,梁瑞秋示意梁克己在院子里等候,自己走到厢房里找出一件青铜器摆在桌上,也是一件青铜觥,个头比梁克己带来的这件青铜觥要小一些。
“你掂一掂,感觉一下这两件青铜器的分量,孰轻孰重。”
梁克己将两件青铜器入手掂量了几下,果然,一个重,一个轻,他自己带来的这件比较轻,他父亲刚刚拿出来的这件比较重,虽然个头小一圈,但是感觉很沉。
“重量轻的是真的?还是重的是真的?”梁克己问道。
“不是刚跟你说过嘛,出土的青铜器,分量都轻,轻好多呢。大部分的青铜器出土时都是锈迹斑斑,只有极其稀少的青铜器出土时一尘不染,没有一丝锈迹,看上去跟刚刚铸造出来似的。但是不管青铜器表面有没有铜锈,入手分份量都很轻。”说着,梁瑞秋把刚从厢房里拿出来的那件青铜器拎到了院子角落的花丛边,转手回来又继续说道:“现在你再掂量一下,看有啥感觉?”
“还是轻飘飘的。”梁克己抱着青铜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