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中,十几只木船整齐的排列在姬丹的主船四周,三百门客肃然而立在船中,齐齐望向姬丹。
在战国时代,臣可叛君,民可叛国,但是却很少有门客叛主公的。历史上的齐王田横有五百门客,随着他南征百战、出生入死、不离不弃,最后田横自刎之后,五百门客也相继自杀,追随田横而去。门客是这个时代忠臣度相对较高的一个群体,而姬丹的门客丝毫不弱于田横。荆轲和秦舞阳从容赴死,樊於期自愿献头,田光自刎以激励荆轲的杀意,即便是在历史上姬丹已经败亡,高渐离在双目被熏瞎的情况下,依然忠心不改,舍命刺秦。
姬丹一身白衣如雪,长发随着猎猎江风飞舞,双眼充满冷酷和坚定的神色。在他的手中捏着一张帛书,那是燕王姬喜给他的密诏。
诏书中充满懊悔和自责,说是不该受到败军的影响,迁怒于他,将他拒于门外,如今深感内疚,请他即刻率众入城,共商破秦大计。
一丝残酷的冷笑浮现在他的嘴角,显然历史上走投无路的姬丹就是被这纸诏书迷昏了头,毫不设防的率众进入襄平城,最后却被亲生父亲砍下头颅,献给秦将李信请求退兵。
虎毒不食子,这个不便宜的老爹比老虎还毒还要凶残!
高渐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大王当日在城头怒斥殿下,不许殿下入城,甚至下令放箭欲射杀我等,已全无父子之情,今日突然性情大变,其中必然有诈!”
姬丹望着这个在历史上舍身刺秦的大燕义士,心中微微一暖,朝他点了点头。
他将眼神转向鞠武和狗屠,两人齐声道:“殿下请三思!”
姬丹又点了点头,将头转向身旁的文姬。
虽然不过相处半日,这个柔美的女人却数次在他那如古井一般的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他能深切的感到这个女人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恋。
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多忠臣的死士,他不能抛弃他们!
姬丹双手一揉,手中的帛书被揉成残片,片片随风飘散,如同那漫天飘舞的芦花。
“若是父王要将我的头颅进献给秦将,则又如何?”
他眼中的神色如同刀锋一般凌厉起来,朝高渐离和鞠武望来。
姬喜残酷无情到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自己并非他真正的儿子,显然姬丹不会手软,只是他想知道门客们的想法。狗屠是悍勇实诚之士,自然不会多想,文姬生死都是自己的人,他想知道高渐离和鞠武的意见。
两人一阵沉默无言,显然此刻已是绝境。就算出逃,辽东之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不但秦军不会放过他们,就连燕王也不会放过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决绝的神色,朗声道:“全凭殿下做主,我等愿生死相随!”
姬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拔剑而出,直指河岸对面的秦军,高声说道:“燕虽三户,亡秦必燕!姬虽一丁,大燕必兴!随我入城!”
“燕虽三户,亡秦必燕!姬虽一丁,大燕必兴!”
“燕虽三户,亡秦必燕!姬虽一丁,大燕必兴!”
“燕虽三户,亡秦必燕!姬虽一丁,大燕必兴!”
已陷于绝地的三百死士随着姬丹一起发出了慷慨而悲壮的呼声,整齐而巨大的声音震动了云霄,激荡了江水,就连对面的秦军也忍不住纷纷抬头朝密密麻麻的芦苇从望去。
一艘艘木船从芦苇荡中鱼贯而出,一艘大船之上的“燕”字大旗随着江风猎猎招展。
对岸的李信和赵成等人先是一惊,接着便看到姬丹的木船停在对面的河岸边,数百人纷纷从船舱中登上河岸,浩浩荡荡的朝襄平城奔去,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赵成谄媚的笑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姬丹此次是在劫难逃了,明日的此刻,将军就可收到姬丹的人头了。”
李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对岸。
一个头戴斗篷的白色身影自船舱之中走出,朝芦苇荡中看了一眼,又继续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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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平城,燕王临时王宫。
虽然说是临时王宫,倒也回廊曲折、飞檐走壁,显得富丽堂皇。
寝宫之内,地面铺着温软的地毯,正中放着一个大火炉,炉中的木炭烧得通红,使整个寝居之内温暖如春。
燕王姬喜跪坐在卧榻之上,脸色阴晴不定,眉头紧蹙。在他的左侧,跪坐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肌肤雪白却明显带着病态,双目无神,神色略带疲倦,一副纵欲过度的惨绿少年模样。
燕王有四子:丹、云、冲、毅。姬丹为长,二十八岁,文武全才,本是姬喜最看重的儿子;姬云为次,二十四岁,喜淫好色有其父之风,但是阴险狠辣,善于谋心;姬冲为季,年方二十,性格鲁莽而好战,精于武艺;姬毅为末,年方十八,性格与姬丹相近,允文允武,娶得相国剧越的女儿为妻。
姬喜原本是对姬丹赋予厚望的,姬丹刺秦他虽然未明确支持,但是如此姬丹的行动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视而不理就是最大的支持。
只是成王败寇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若是荆轲能刺死秦王让秦国大乱,使燕国躲过被攻伐的命运,或者能像昔年鲁国大将军曹沫一样挟持嬴政退兵让地,他就会考虑提前退位给姬丹,自己在王宫之中安享天年。
然而随着荆轲刺秦失败,嬴政勃然大怒,派王翦和李信两人率十万大军伐燕,攻下燕地三分之二的国土,仅剩辽东一郡。而且秦将李信仍一副姬丹不死秦军不休的势头,一路追杀到了辽东。眼看大燕数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姬喜感到一阵绝望,心中转而迁怒于姬丹,将国破城失的责任全部归咎于他身上,不让他入襄平城。
秦军数万铁骑虽然止步于衍水河畔,却并未停止进攻的步伐。据探子来报,李信召集辽东的工匠,正在大肆造船,不日即将渡河而来,这让他彻底崩溃了。
秦军兵锋三万,个个都是悍勇之士,更有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秦弩和各种无坚不破的攻城利器,而他在襄平城内不过万余士气低迷的残兵败将。襄平城高不过五丈,秦军一旦渡河,就地制造云梯等攻城利器,以秦军的凶猛恐怕不用十天时间,必定城破人亡。
绝望之际,他再次派人紧急求救代王赵嘉,然而被王翦和李信杀得魂飞魄散的赵嘉哪里有出兵的勇气?送信者给姬喜带来的只是一封赵嘉的亲笔书信,一个令秦军退兵的毒计。
这个毒计,就是割下姬丹——燕王姬喜的亲生儿子的人头进献给李信,让李信退兵向秦王复命。秦军破燕为姬丹而来,当然要让姬丹来承担这个恶果,这就是赵嘉给他的妙策。
这个退敌的妙计让姬喜迟疑了许久,终于想通。
从荆轲失手的那一刻起,姬丹的命也注定要交给秦王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复还的不只是壮士荆轲,还有太子姬丹。
与其举国与姬丹共同葬送在秦军的强弩之下,不如牺牲他一人。
立嗣当立长,既然要牺牲姬丹,太子就将落在姬云的身上,所以叫来姬云同谋此事。
姬云正襟危坐,满脸的激动和兴奋,甚至双脚微微在颤抖。
“他应该快要到了,你出去迎接吧。”姬喜双目微闭,沉声问道。
姬云望了一眼姬喜背后的屏风,心头稍安,拜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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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落叶飞舞。
初秋的襄平城郊外,四野一片荒寂。
燕代苦寒之地,原本就是地广人稀,再加上秦兵犯燕,燕军溃败,不少百姓死于兵灾,余下的也是四处逃亡,沿路而来,几乎如进入无人区一般。
鞠武的弟弟鞠燕率着三名门客纵马在前面开路,姬丹和文姬并辔而行,紧跟在背后的是鞠武、高渐离和狗屠,后面则是三百余名死士。
襄平城那巍峨的城墙已然映入眼帘。
“停!”鞠武突然一声大喝。
一行人缓缓停住。
鞠武纵马上前,奔到姬丹身旁,忧心忡忡的问道:“殿下,前面就是襄平城了,不知殿下如何安排?”
姬丹眯缝起眼睛,望了一眼远处的城墙,脑海里再次搜索了一下脑海里宿主残存的记忆,低声说道:“我孤身入宫即可,不用担心。你等入城之后,即刻联系南宫将军,率军突袭王宫,一旦整个王宫被控制,王印被我所得,则大事可定也。”
如今襄平中兵马不过万余:禁军左军都尉南宫尘雪,率士一千余人;禁军右军都尉剧耳,率军三千余人;上卿、禁军中军都尉姬冲,率士两千余人;禁卫统领姬青(姬喜之族弟),统领禁卫八百;上将军乐开,统领豹卫军三千。
燕国原有大军十五万:禁军三部共十万兵马,直接隶属燕王姬喜;虎卫军两万,由太子姬丹所统率,鞠武为副将;豹卫军三万,由上将军乐开所统领。只可惜被王翦和李信所率的十万秦军杀得七零八落,十不存一。而姬丹的虎卫军在败逃时负责断后,几乎被秦军杀得全军覆没,近两千的门客也被杀得只剩下三百余人。
在他的脑海里残存的记忆中,禁军左军都尉南宫尘雪是死忠于他的,但是是否死忠到会随他造反尚不敢确定,即便南宫尘雪愿意随他一起造反,就那一千余多人再加他三百门客,成功的几率也很少,须知城内还有姬冲和姬云的六千禁军,外加乐开的三千多豹卫军。
只是如今是死里求生,就算是十死无生,也要拼一下!
鞠武神色大变,急声道:“宫内杀机重重,殿下岂可孤身入宫,一旦稍有不测,就算末将等杀入王宫,恐怕为时也晚,还是让屠将军随殿下一起入宫!”
狗屠有万夫不挡之勇,曾多次救姬丹于千军万马之中,就连秦军猛将孔刚也要避让三分,一直是姬丹的贴身护卫之将。然而姬丹自认为,以自己前世的身手,若是冲锋陷阵自然不如狗屠,但是持剑于室内相斗,未必输给狗屠。虽然原主这具身躯力量、速度、敏捷度和爆发力都太差,再好的格斗搏杀技巧也不能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但是如今有了“狼神”的奇效,保命应无虞。
姬丹淡淡一笑:“我在宫中自有安排,诸位不必担心,若是屠将军相随,反而打草惊蛇。”
鞠武等人还要说什么,却被姬丹的眼神震慑住了。那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自信和决绝,不容置否。自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姬丹一直处于忧虑和悲观之中,这种坚定的自信,他们还是首次看到。
姬丹神色一肃,马鞭杆直指襄平城门:“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