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有下雨,村子周遭的草地仍然有些潮湿。哨塔上方能够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安楠湖,从那儿生了一路多汁的牧草,养育满山遍野的牛羊。
这里的月光不会受到山峦的遮挡,即便不点火把和油灯也能看得清路。
但若要前往村口就近的白桦林,仍然少不了光的陪伴,特别是像伊格这样的外乡人,对这块儿的地形可不熟悉。
“再往上走就是白桦林了,不过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的吧……”
打更人提着油灯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他似乎有些喝醉了,脚下的步伐走不稳健。
伊格紧紧地跟在打更人身后,他的眼睛忍不住四处乱晃,但四周都是空旷的山野,面前的树林就好像完全被孤立了一般,布满了重重叠叠的阴影。
“真的没问题吗?我要回去咯?”
打更人在树林入口处点亮了一盏油灯,随即打算转身离去。
“你不进去里面吗?”
“喂喂……开什么玩笑啊,现在谁敢接近这座白桦林啊,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想在这儿干什么,还是要小心地上的夹子哦……”
打更人明显是连一刻也不想多待,丢下伊格一个人匆匆忙忙返回村子去了。晚风吹起他薄薄的一层披肩,遮住了打更人离去的背影。
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在沿路的灯火中半虚半实地变幻着,从中衍生出漆黑的一角。
奇怪,那一角阴影恍然间变成了一只手臂的形状,从打更人原本的影子中剥离开来,变成了两道一模一样的人影。
“什么?!”
伊格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等他再看清楚的时候,打更人已经走远了,他脚下的影子仍然只有一条。
“是我眼花了吗?”
“呜呼~”
身后的树林随风摇曳着枝干,发出连贯而又嘈杂的声响,那声音就像是在召唤伊格快快拥进它的怀抱,要在黑暗中吞噬下一位可怜人。
可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
伊格拾起留在地上的油灯,转身走进了白桦林。这片林子几乎没有看到什么野生动物栖息过的痕迹,就连一声鸟叫都很少能听到。但它的面积可不算太小,稍微不注意就有可能迷路。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都过去了,伊格仍然没在这片林子里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擦啦……”
突然,伊格眼前的树影全都齐刷刷的指向同一个方向,一束月光从中渗透进来,恰好划开了密密麻麻的阴影,宛如一条长河。
他身后的树影却还是杂乱无章的一个样,看上去就好像分割在明暗两处不同的世界。
明明没有风,身后的杂草却在微微地颤动,但他听不到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等等!
伊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自己的脚下看去——什么也没有,除了洁白如水的月光以外,什么也没有。
伊格的影子还停留在他踏进这片杂草之前的地方,在月亮照不到的空地上,被他手里的油灯照了出来。他慢慢伸出一只手探向这片月光之外的树林,一丝凉意顿时流窜于指缝之间,那是晚风吹过手掌的感觉。
“不可能……”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伊格现在十分肯定自己所处的这一半树林并不是真实的,或者说它并不属于原本这座白桦林中的一部分。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生命都被阻挡在外,只有伊格独自闯进了这里,或者说是他的精神闯进了这片不存在的白桦林,因为他本人根本就还原原本本的站在别处。
这里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伊格赶紧冲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身后的树木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满地的月光也随之开始倒流,终于聚成一个明亮的小点,在伊格听到第一声树叶落地的声音时,猝然变回了原本幽暗的树林。
“哐当!”
一只捕兽夹猛地闭合了,然而并没有任何东西从它身上踩过,眨眼的工夫,一颗桦树就被突如其来的狂风生生折断。那道风压宛如出鞘的利剑,近乎瞬间,大片的树木已被连根拔起。
没有了树叶的遮蔽,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玄天的圆月好似即将从夜空中坠落,离伊格的视线越来越近。
他的眼睛顿时塞满了漫天的星辰。
“伊格……”
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来,刚才被折断的一节桦木当中,由木纹向上衍生,凭空长出了一节纤细的手臂。那节手臂上的木屑慢慢剥落,褪皮,最后露出了肉色的肌肤。
“为什么抛下我?”
那声音再一次从木桩中间传来,只不过更加显眼的是从缝隙里开花结果的一颗惨白头颅。
“为什么背叛我?”
树影逐渐扭曲成一个人形的倒影,并与自己生长出来的肉体相重合,一路爬到了伊格的面前,抓住他的脚腕,看向他的眼睛。
“弗洛里……”
伊格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向他蹲伏,吹动的风也在下一秒禁止在空气里。地上的杂草呈螺旋状向上生长,又像富有生命一般涌动在月光潮里。
“你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
伊格的手掌轻轻抚摸过弗洛里的脸颊,从上往下,冰凉而湿润。
突然,他的手指猛地钳进弗洛里的喉咙里,五个血窟窿顿时往外一股脑地冒着乳白色的液体,不是鲜血,而是树浆。
伊格向后用力一扯,弗洛里的脑袋顿时跟他身后还没有完全长好的身体分了家,周遭的空气再一次开始流动,急促的呼吸声和着猛烈的心跳声顿时响成一片。
“轰隆!!”
回过神来,周围的景色同之前都已不再一样,茂密的白桦林不见了,斑驳的树影和皎洁的月光也不见了。他的肩膀能够感觉到“温暖”,因为一盏油灯就放在伊格的身旁。
和煦的风,淡泊的云,冷冷的夜色,以及通往村庄的麦田。
这里是临近白桦林的入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原点,就像从来没有进入过白桦林,恍如隔世。
但伊格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胸前,还怀揣着一枚木头雕刻的人头。这枚人头的做工非常粗糙,像是为了赶时间才刻意做得简陋,光从面相上根本看不出究竟刻的谁。
虽然不知道这件木雕的来历,但它的主人一定会在村子里留下蛛丝马迹。不过,伊格还有一个更简单更方便的办法查清这枚人头的雕刻者是谁。
就在这时,一线曙光从望不到边的草场上探出一角,新一天的红日即将从中冉冉升起。即便临近严冬,这里的白天还是来得特别早。
即便伊格并不觉得自己在树林中呆了多长时间,但事实上看来,自己已经折腾了整整一夜。
而这片挂满神牌的白桦林啊,又要在众人的祈祷中度过一天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