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月虽答应秦纨灵不说丁珏风还在昏迷一事,但考虑到她们的遭遇实在是非同小可,犹豫再三,宋淇月还是去角宿的大殿里,找李坚说了那日遇熊的情况。
大殿正在山顶的高塔周围,二十八宿每宿各一殿。每宿的大殿向下正对着该宿弟子们的苑舍;向上则开了一后门通向高塔。角宿作为二十八宿之首,正和演武场连成一线,余下数殿从右侧开始,整整齐齐围着高塔绕了一个大圈。
所有大殿都用紫檀木盖成,结实无比,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但外表和陈设都分外粗陋,实在对不起“殿”这个称谓,顶多算是稍微气派一点的木屋罢了。
但进去看到面曲里拐弯的构造之后,宋淇月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她东绕西绕地走了半天,刚刚觉出一点玄妙之处,就见到了正在整理书籍的宿星李坚。
宋淇月刚要说话,却见李坚立刻惶恐的连退三步。
她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只得厚着脸皮,一五一十的将那日之事说了出来。
李坚一愣,也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了,整个人笔直的向她探过来,眼睛是圆瞪的,身体是倾斜的,但是下盘却十分稳当。
他一把抓住宋淇月白而纤细的手腕,喃喃道:“棕熊?它们怎么可能逃出来呢?不可能,不可能的啊。”
宋淇月疑惑道:“逃出来?您的意思是,青岚山有被关起来的棕熊吗?关这玩意儿干什么?”
李坚不答,沉思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他叹口气道:“你说的没错。”他皱眉接着道:“但青岚山上的棕熊有人饲养的,无故并不会主动袭击人;而且,圈禁它们的树木都是按照九宫八卦之阵种植的,都是最坚硬的铁桦树,即使是锋利的神兵也顶多在其上留下几道印子;未免意外,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门前还有高手日夜看护。防守之严密,就算你们这辈里最有出息的那个“折柳笛”洛书,进去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何况几只毫无智能的棕熊?它们怎么可能逃出来呢?”
他皱着眉头,盯着宋淇月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我如何知道?
宋淇月觉得李坚这番话有些遮遮掩掩的。
她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揉着手腕揣摩着。
“有人饲养”。这个“有人”,到底是谁?
“未免意外”,还有八个高手看着。这些高手,是台内的前辈吗?
既然防守这么严密,它都还是逃出来了,难道没有人受伤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说?
是有人故意把他放出来的吗?
会是谁呢?宋淇月沉吟着。
此阵之严密,连“我们这辈最有出息的”洛书都出不来。
那“我们这辈”的其他人定是不可能的,难道是……
宋淇月试探道:“李坚前辈,台内的所有前辈都知道这事吗?”
李坚看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回答,只道:“进凤凰台的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武功也远远在你们之上,不可能,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害人。”
宋淇月没吭声。
还好李坚只当她年少,摆了摆手也就过去了,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反复核实了当时的情况之后,李坚道:“我现在就去看看那两个丫头。”
宋淇月一愣,差点跳了起来,赶紧又胡说了一通,勉强给拦住了,但还是得了好一番说教。宋淇月有口难言,低着头乖乖听了小半个时辰。
※
如今,宋淇月看着因为提及丹溪翁而双眼发光的秦纨灵,再想想那通半个时辰的说教,不由十分颓丧。
想找丹溪翁为丁珏风诊治,自然要说清楚,那这事就不可能不让李坚前辈知道。
宋淇月翻了个白眼,自嘲的想:小时候被爹爹骂,出来求学被前辈骂。人生实难。
其实挨骂倒算不得什么,主要是这种和别人扯皮的事,确实不应该交给宋淇月来做。但洛书、叶吟束都认为这课嘛,实在无所谓。照着洛书的论断来说,学不成不过是机缘未到,不必强求。
宋淇月忍不住想请慧明大师帮他剃度出家。
……
今日终于晴了起来,大雪肆虐之后的天空显得更加干净。
秦纨灵在房中打扮停当之后,看着宋淇月一身拖拖拉拉的衣服,实在忍不住了。她把这人强按到梳妆台前坐下,从头到脚重新拾掇了一番,这才一齐出门。
二人走在路上,不免要说几句话;更何况秦纨灵一听丹溪翁来了,整个人都活跃了起来,一反常态的拉着宋淇月絮叨。
丹溪翁名为陈清,因隐居丹溪谷而得名,乃是举世闻名的医术大家和武学高手。但医药难分,他在制药方面的成就亦令人叹为观止。
这方面宋淇月只是知道个大概。
她听说他曾做过一把带毒的大弓,弓身为紫檀木制成,无论什么箭矢,搭上那弓,在摩擦之间都能粘上毒素;而弓弦则以虎筋为骨,又用天山蚕丝浸泡了解药,揉在其上。射箭者一手握弓,一手拉弦,中毒、解毒不过呼吸之间,实在令人惊叹。想来这和他参加本次箭术传授或也有些关系。
秦纨灵讲道:“……而于医药方面,一直有一个传说。那就是丹溪翁曾和某位魔头对战,身负重伤之际逃到北国的一山中躲避。那山上有蝮蛇横行,前辈以生生相克之理,取其毒素,再将山上的一味草药碾碎,与自己随身带的药粉相混合,竟能活骨肉筋骨,瞬间变得力大无穷,一举擒获了那魔头。”
宋淇月听着熟悉,迟疑了片刻问道:“这药……可是‘生归散’?”
秦纨灵点头道:“正是。淇月果然见多识广。”
宋淇月却锁紧了眉头。
穷泉百死别,绝域再生归。
……这药,并不是她从书中读到的。
※
当年她还小,于家中玩闹之际,翻出了一个白净的小瓷瓶,上刻的便是“生归散”三个字,散发出一股子虞美人的芬芳。
虞美人,花如其名,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去北国拜访叶家时见过。殷红色的花朵漫山遍野,在一轮红日下摇曳着,其花枝甚为纤细,乍看之下好像晚霞一样,朵朵漂浮在空中,十分好看。她很是喜欢,但在南国却从未找到。
如今又闻见这香味,自然宝贝似的抱着研究了起来。她也是心大,看瓶子上的名字似是补药一类,便倒出点尝了尝。
这一尝可出了大事。宋淇月立刻觉得心狂跳起来。脑子昏昏沉沉,极端的兴奋和疲累交织在一起,令人如置火烤,没多久便丧失了意识。
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晚上。她躺在床上,觉得口干舌燥,头两侧突突的跳动着。
月华如水,落入床帏之中。她挣扎着想起来倒口茶,活动了一下,竟没成功:被子给什么压住了。
就着昏暗的月色,她定睛看去,只见床边伏着一个人影——是爹爹!他正趴在床边蒙头大睡。她一时呆住了。
想到爹爹往日的严苛,宋淇月不由有些忐忑。她动也不敢动,就这样默默的看了好一会。
夜风呼呼的吹着,树影幢幢的从床上掠过。静谧之中,她听着爹爹和自己的呼吸声,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
爹爹罕见的没有骂她。只和她说,这“生归散”是丹溪翁所制,虽有奇效,但世间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能使人瞬间获得无穷精力的东西,必然也能在顷刻间置人于死地。它绝非什么良药,万万不要再碰。
之后数日,她口舌间都弥漫着虞美人的芬芳,丹田中真气翻涌着,怎么都发泄不出来。晚上睡不着;白天时,困怠和兴奋又令她飘飘欲仙。这种感觉说不上好受还是不好受,但那药粉本身却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诱人的存在。她几次忍不住还想去拿,碍于爹爹严加看管,未能成功。
就在这时,爹突然传了她一套鞭法。这鞭法是宋淇月的娘亲——卓潋的成名绝技,名字奇特,叫做“国殇”,正应着屈子的文章,心法亦是其中的句子,卓潋正是因此得了“楚歌女”的称号。
说是传授,但爹讲得甚为敷衍。他只说屈子这诗,是给为国牺牲的将士们唱的祭歌。其中具体的招式却什么都没讲,只叫她反复念诵,自行体会。
她于晨钟练到暮鼓,边练边一句一句的长吟着:“……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国殇”每句一招,不过十八式,但却极为费力,练起来通体发汗,倒是将一身的力气散去了许多;到晚上,爹又令她以滚水沐浴,她在燥热的蒸汽中疲惫不已;待躺到床上时,夜风轻拂,她宛如一个慢慢被水浇灭的火炉,终于一点点降温、睡着了。
春夏交替,寒来暑往。这样过了小半年,她才略有小成,也渐渐淡忘了那药粉的味道,唯独那夜,爹爹在床边守着她的场景,一直刻在脑海里。此刻又回忆起来,她无端的感觉有些苦涩。
那日和叶吟束一起给家中寄了信,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有回音。
宋淇月轻轻叹了口气。